一楼大厅里暗香浮动，环境仿真屏上是以假乱真的薰衣草田，法国香颂从客厅各个音箱里飘出来，阳光被暖风托起，扑鼻而来。空气又暖又香，罗意忘了室外正是三九严寒天，她真的觉得自己身处普罗旺斯了。
罗意发着愣，只剩下低低的感叹，“太美了……”
露丝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滑了过来，眨着屏幕上的两颗大眼睛问，“辛，你还满意吗？我和杰克都认为，在一同度过浪漫一夜之后，你们一定最想去到像普罗旺斯这种梦幻的地方。”
辛归辰说，“你们太贴心了，谢谢。”
杰克摆完所有的餐具，过来请主人入座。它问罗意，“罗意小姐，我们还可以瞬间让你置身圣托里尼岛，或者塞纳河畔，但凭吩咐。”
“已经很美了，谢谢。”罗意盯着那一望无边的薰衣草紫，无暇旁顾。
辛归辰对两位管家说，“杰克，露丝，你们可以休息了。”
“好的，请二位享受晨间的美好时光。”两位机器人说完，很快便消失无踪。
早餐被分成若干个种类，在桌上一字排开，餐具光泽映人，食物五光十色。罗意完全想象不到，这些色泽丰富、香气浓郁的食物是两位机器人做出来的。她问辛归辰，“露丝和杰克，还有什么是他们俩不会的？”
“确切来说，只要输入指令和判据，他们什么都可以会。但有时候也会出一点小问题，所以并没达到应有的水准，但却是最合适的水准。”辛归辰说的是实话。在WT5330星，人工智能的反叛在一年前刚刚被人类压制住。太过智慧的人工智能一定会带来灾难。WT5330星人经过人工智能一役后，彻底明白了一点：万物皆有度。但地球人目前尚未体会到这一点，一切技术都在朝着最高最快的方向进发。
“最合适的水准。一分不多，一分不少。这是最难的境界。”罗意赞赏地看着辛归辰，“辛博士是我见过的最惊人的天才。”
辛归辰被夸得有些不自在。他将一杯蔬果汁推到她面前，“这是露丝的新作品，试试看味道怎么样。”
罗意接过来喝下一口，手机响了。是钟博林。
辛归辰听到钟博林在电话那头叫了一声，“小意。”他感到一阵不快活涌上心头。他知道自己不该去听罗意的私人通讯内容，但对方是钟博林，因此他不得不提高警惕。
前男友也是男友，曾经的男友。
电话是寻常电话，钟博林也不过是寻常问候，诸如“天气冷”、“保重身体”之类的寒暄。他们说了好几句才进入正题，钟博林告诉罗意，物理学院的内部服务器被黑客侵入，恐怕跟她父亲的那封邮件有关，服务器上保存的秘密研究成果被盗取了一小部分，所幸并没有太大损失。挂断电话之前，钟博林和罗意互相嘱咐彼此要注意安全。
辛归辰闷闷地想，钟先生可能多虑了，罗意在我身边，没有比这更安全的了。他专门留了心，钟博林在电话里一共叫了五次“小意”。他很有一点不舒坦，毕竟他跟罗意之间还从没这么亲昵过。
罗意收起手机，发现坐在对面的辛归辰正在盯着她看，他也许盯了很久了，也许从她接电话起他就在默默盯着她。她问，“怎么了？”
辛归辰放下手里的刀叉，正襟危坐，表情也一派郑重，“也许，我应该叫你‘小意’。”
罗意噗嗤一声，“当然可以，辛同学。”
辛归辰觉得自己被逗弄了，就不再发言，默不作声地去切盘里的鸡蛋火腿。他咬下一口火腿，皱了皱眉。这跟罗意上次做给他吃的早餐味道有点差别。
“小意，”辛归辰停顿两秒，像是在适应这个源于嫉妒的新称呼，“我觉得这个火腿没有你做的美味。”
罗意又一笑，“因为我煎的火腿有秘诀。我可以告诉露丝，让她下次也这样做给你吃。”
辛归辰唤了声“露丝”。露丝立刻从某个角落里钻出来。机器人管家最让主人称心的一点就是，随叫随到，召之即来挥之即去。
露丝问，“有什么需要？”
罗意说，“露丝，请给我一张纸，我写下煎火腿的独家秘诀，你下次可以照做。”
露丝点点头，从腰部的储物屉里抽出一张便笺纸，递给罗意。
接过那张便笺，罗意脑中倏地空白——浅淡的印花图案，像随意泼上的一滩水渍，右上角印着logo旧金山体小字“TC219”。
没错，竟是幽灵便笺！
罗意的手一抖，便笺纸掉落在地板上。她的目光失了焦，心头突然袭来一道闪电，霹得她几乎眩晕。她追了这么久的谜团，未解之谜幽灵便笺，竟然是辛归辰的？！
她感到脊背发寒，慢慢地抬起头看向对面的辛归辰，一字一字地问，“这张便笺纸……是你的？”
辛归辰意识到事情不对了，这是她第二次问他便笺纸的事情。他站起身走到她身边坐下来。“这张便笺纸是我的。你究竟想问什么？”
她的眼睛继续抓着他，脸上升起一层惊悸，“这……真的是你的？”
“是。”
“你用它写过什么吗？”
“从没用过。”他说的是实话，“这是DP公司送给我的VIP赠品。一整盒，我带回家里，但没有用过。”
罗意逐渐感觉到呼吸困难，那张幽灵便笺上面消失了的字迹此刻将她裹紧，令她几近窒息：你将会死去，这是幸运的事。
她深吸一口气，又问，“那有其他人用过吗？”
“没有。这种便笺纸我从没给过其他人。”
“那DP公司有没有送过这款便笺给其他人？”她的眼眶发红，因为惊悸漫上了一层泪雾。
辛归辰的眉头凝起，他握住罗意的手，“据我所知，这是为客户私人订制的，每位客户都不一样，这款便笺，只有我有。小意，你到底出了什么事？告诉我。”
罗意虚弱地摇摇头，“没……没什么。”
“你昨晚才刚刚说过，我们彼此间要坦诚。”
“我是说过，可是这件事，你不要问了。”罗意闭上眼，一阵阵的心悸搅得她发麻。她明知道自己已经接近了谜团，却不敢再继续探究了。幽灵便笺，辛归辰，她不愿意两者之间有一丝一毫的联系。在一切谜团面前，她宁愿他们都只是局外人。她宁愿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，她只要他，只要现在。
可那张幽灵便笺终究是他的，他跟密室留言的神秘人到底有什么联系？
罗意哆哆嗦嗦端起桌上那杯饮料一口饮尽，喘着气问露丝，“露丝，你有笔吗？”
露丝说“有”，然后飞快转身去取来一支笔。
罗意将笔递给辛归辰，“你能不能在这张纸上写下我的名字？”
辛归辰怔住了。他知道她在做什么，她在探究一个他们彼此都不知道的谜题。他怔在那里，没有动。他心里突然很没底。
罗意又说，“就按照你平时的书写习惯，写我的名字。”
辛归辰这才接过那支笔，尽量自然顺畅地在那张纸上写下了“罗意”两个字。飘逸洒脱的行草，遒劲有力。
罗意拿起那张便笺，仔细地看了又看，良久，她眼里渐渐溢出了一点泪。不是他，她心里在庆幸，看来不是他，笔迹不对，真好，老天保佑。她不愿他卷进任何一个可能的危机里去。
“怎么了？”辛归辰拿手帕轻轻拭去罗意眼角的泪，“告诉我，到底怎么回事？”
罗意抬头，“如果你知道谁用过这种便笺纸，一定要告诉我。”
“你还没讲清楚到底怎么回事。”辛归辰继续看着她，眼里隐忧重重。
“拜托，别问。”她收起纸片，尽量笑了笑，“我说过，不管发生什么事，都不会妨碍我在你身边。”她说完侧过身子，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。
他没再发问，搂着她，看向遥远的薰衣草田。法国乡间的春风吹得他心里微凉。他说，“我知道你心里有谜团。你不说，我就不再问。等你想说的时候，再告诉我。我会等。”
此时法国香颂戛然而止，露丝把音乐换成了《HowLongMustIWait》，女歌手柔美忧郁的声音唱着“TellmehowlonghowlonghowhongmustIwait”（告诉我，我究竟要等多久）。露丝眨巴着屏幕上的一对忧愁的眼睛，她打开音频的时候，让这首歌恰如其分地从这句歌词开始播放，仿佛在替主人诉苦。
远方的薰衣草花海在清风里一浪又一浪，与咒语般的歌声一起飘然远去了。
罗意心里一直惦记着幽灵便笺，她心里尽是那句已经消失的字迹：你将会死去，这是幸运的事。早餐过后，她就跟辛归辰请了假，说是回家一趟。她对辛归辰说，“就当做事假吧，你可以从我这个月的薪水里扣掉一天的钱。”
辛归辰却很认真地说，“你要是想每天都休假，我也没意见。薪水我会照发给你。”
罗意笑笑，“我不缺钱，我也不用休那么多的假。”
露丝的声音在一旁幽幽地响起，“既然罗意不缺钱，也不缺假期，那总会缺一点什么别的。比如，年轻女性的衣柜里总是缺一件衣服，化妆台上总是缺一种色号的口红。”
“露丝，谢谢你。”罗意说，“不过我现在一切都很好，很富足。我什么都不缺。”
“你缺我。”是辛归辰清淡的声音。
罗意没防备辛博士居然来了句土味情话。他说这话时，抬手扶了一下额前的头发，尽管他的发型已经一丝不苟。他的眼睛没看她，而是飘忽不定地看向远方，像是很不适应这类坦荡撩人的对白。
罗意盯住他的脸，盯了几秒，他没动静。她上前一步，踮脚搂住了他，往他嘴唇上送了一记吻。他立刻给了她一个更深的拥抱，再吻了吻她的额头。
这是杰克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，屏幕上的那张脸变成了一个大大的笑容。它用轻快的调子说，“辛，真为你们高兴。土味情话你掌握的很好。”
辛归辰知道机器人管家接下来又要开始聒噪了，他吩咐杰克，“杰克，请把那条灰蓝色围巾取来，谢谢。”
杰克迅速滑走了。辛归辰看着罗意，“我送你回去。”
“不用了，你去上班，我打车回家就行。”
这时露丝又插了进来，“辛，你可以留罗意在这里住下来，这样可以解决很多问题。你也不必白天黑夜都想她。”
“露丝，谢谢你的提议，但我得尊重罗意的想法。”辛归辰说。
露丝把那颗屏幕脑袋转向罗意。
罗意拍了拍露丝的机械手，“谢谢你露丝，我得回家了。”
“辛，你要的围巾。”杰克手上捧着围巾，来到辛归辰面前。
辛归辰将那条围巾戴在罗意脖子上，“这次是女士的了。”
罗意看了看围巾的牌子和纹路质地，原来跟辛归辰上次给她戴的那条男士围巾是情侣同款。她摸了摸这围巾，柔软如无骨，像他此刻的眼神。
辛归辰还要开车送她，她坚持打车。他只好让露丝叫来一辆出租车，送罗意上车的时候，他还在为日程太满无法约罗意吃晚饭而感到遗憾。罗意心不在焉地跟他道了别，她心里惦记着幽灵便笺，她得赶紧回家。
罗意揣着从辛归辰别墅里带来的便笺纸回到家，当她打开枕边的记事本，她再次被惊得一震。
记事本里一直夹着的那张幽灵便笺消失了——确切地说，它并没有完全消失，它变成了很薄的一片，在记事本的纸页上留下了形状和纤维印记。更确切地说，它的消失过程还在继续。她看着它一点一点变得更浅，更稀薄，纸张不断变薄，不断褪色。
然后，这张存放了数月的幽灵便笺，就在罗意眼前如魔法般消散了。
罗意盯着那张幽灵便笺的残余，它留在两边纸页上的痕迹只剩一个轮廓。她屏住呼吸，颤抖着取出早上露丝给她的那张便笺，两张纸的轮廓完全吻合。
就是它了。属于辛归辰的幽灵便笺，它消失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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