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当心……慕……”人在最后的时间中,总是本能想起重要的事,她只顾交代父亲与师父,忘了告诉凌肃慕晨身负嫌疑,提醒他当心慕晨。可就在她说及此处时,却意外地说不出话来,身上仅有的清醒与余力陡然散尽。
不知是何意念支撑着她头颈昂扬,容姿中的骄傲不减,她双眼未合,也未张,如同一块伫立于远山峰上,睥睨万民的玉雕。
“好可笑,定国公世女是多少京城大少的恶梦,被人一掌打死也是奇了。”
她未动。
“别装了,你天生无赖,装淑女不像。”
未动。
“你这祸害,活不到一百岁,都算造化弄人……”
她静如处子,微合的眼,在凌肃的声音中,随同她那些欢乐的,辛酸的,痛苦的回忆一并,一点点沉了下去……
凌肃愕然,堵在胸口的满腔的血,终因为他失去了压制的勇气而瞬间狂涌,他的意识顷刻散去,透支的身子轰然倒下……
凌肃再醒来时在国公府厢房,想必国公家真的挺穷,厢房内陈设低调,可说寒酸,青帐老旧,铁丝帐钩还生了锈渍,也不见一位仆人候侍……忽想起生死未卜的凉陌川,他反射似的弹起,动作过猛导致他胸膛一痛,坚强地按紧心口,起床缓缓走向屋外。
刚出门前,他神情一怔。
“殿下啊,您总算醒了!”院中的王福一脸惊喜,碎步奔上去拦在凌肃面前:“您昨夜进西施楼一事传到圣上耳中,圣上好一番雷霆之怒啊,连夜派奴才出宫接应,出动了宫中御林军,生恐殿下您有个闪失……”他步子一挪地儿,再次堵了凌肃的路,又开始宣赞他的圣恩,“御林军是圣上专属亲卫,轻易调动不得,圣上为了您的安全破例,足见圣上对您爱之深啊……”忠心的王福再拦:“殿下啊,这趟回宫,万万要在圣上那儿好好请罪,您金枝玉叶身负万民滋事体大,却不惜以身涉险,实在不理智,奴才恳请殿下以皇室为重……”
“王公公,”凌肃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显惨淡,冷冷道:“你挡我路了。”
“殿下您刚醒,该好生养着才是。”王福未让步,满面大义凛然的忠诚样。
“我要去见世女。”凌肃说到此处,心窝里一痛。
她活着回来了么?不,她一定还活着,没有疑问,一定,必须!她一定在传说中她神秘的闺房中,乐颠乐颠地自娱自乐着,或是与凉胜一起,商量着整治哪位贪官奸商……她可以在京城与天下的任何一处,她必须,也只能活着!
王福神色一动,话戛然而止,沉默地垂下头去。
见王福变色,凌肃心下又是一沉,方才还坚定的信念,突然丧失了坚持的理由。
颓然问道:“她在哪儿?”
“在兰苑。”
凌肃抢步过去,胸中的痛更加尖锐地肆虐着,他渐渐勾下了腰身,却还在向着目标,艰难地走去。
兰苑是国公府诸苑之一,向来空闲不用,因为她在那儿,今早兰苑内集满了人,凉胜,四位姨太,国公府所有的家丁丫环,及部分侍卫。他们聚集在兰苑院中,极少见的荒废了主仆之礼,不分位置高下,不分左右尊卑,错乱地站成一堆,他们每个人,无不是满脸哀痛,默默地敛眸站着,像悼念着什么。
“不可能的,我不信……”凌肃失神自言,惶然地挤开人群进入苑内。
下人们才知盛王殿驾到,纷纷跪礼迎接。
凌肃无视着所有人,直奔内室,路上几回跌跌撞撞,险些因为无力支撑而摔倒,终于踏进内室,隐约见粉帐内躺着一名女子。
他抬手想去拔开纱帐,又畏缩地一再收回,几次三番,踌躇不前。
“你来了?”
凌肃一惊,立刻揭开帐子探身看去,只见帐内女子双手扒被头,面色唇色白如死灰,原本紧致的面部曲线更显消瘦,一副孱弱的病态。
可她迥明的双眼一如往常,正巴巴地向凌肃瞧着。
“你没事!”凌肃喜出望外,凉陌川的状态比他想象中好些,他以为她受那么重的伤,必然要在床挺尸数月才能康复,全不敢去想她次日便能清醒,眼神清秀明净显然是精神尚佳。
他这才在床沿坐下,放下了一路的忧虑与惶恐。
她不说话,只看他。
“能醒便好,昨夜吓死我了。”他欣慰地说着,情不自禁伸手,不敢太过冒昧,只屈着指节在她冰凉地脸颊碰了碰,接触了她的真实,悬着的心才彻底松下。“现在可有什么不适?还疼么,身子能动么?”
她只看他不说话,那单纯的眼神人畜无害。
凌肃叫她看得心里发虚,老实告罪:“昨夜为了激你振作,我说了些不恰当的话,权宜罢了,你别较真……呃,你如此瞧我,我会不好意思……我已说明昨夜失言的情由,你向来不拘小节,为何对此这般在乎……”架不住她死盯盯地瞧,凌肃节节败退,“是,我不该为了激你,便说国公大人生不了儿子,间接置疑你血种,不该吓你,说要将你姐妹送入窑子,权宜罢了……好好,是我的错,不该说要将你师父凌迟……对不起,求你别再看我……你就当我在说自己,是我生不了儿子,我去窑子,我被凌迟总成了吧……”
“哎,”凉陌川悠悠一叹,将被头拉上脸去,闷闷地道:“你好吵。”
凌肃摸不透她意图,满面惶惑地凝视于她,“你真没事了?那一掌不轻,为何一觉醒来你却……”
“我心好痛……”她委屈地想哭。
“要紧么,我喊大夫!”凌肃心一拎,忙凑了上去。
“手也痛……”
凌肃懊悔地一拳砸下,又牵动他的内伤,胸膛内隐隐作痛,“我早知没这么容易,那一掌可开石裂金,何况你肉体凡胎?但你放心,我自会请天下最好的大夫为你医治。”
凉陌川拉开被头,仍在瞧他,食指有一下没一下点着太阳穴,绞尽脑汁思考状:“啊,是我掏鸟窝,被鸟啄了手诶……”
凌肃脑门一炸:这是什么,跟什么……
正当凌肃搜肠刮肚在想凉陌川在说啥高深的佛谒时,凉陌川叹叹气,遗憾地道:“今晚师父没鸟蛋吃了。我没机会在蛋中下泻药了,真可惜。”
凌肃听后大惊失色,很快额头便逼出了一层冷汗,他摸摸她脑门,不烧,可好端端的她为何会说这些糊涂话?
他声音颤颤,试探性地轻声问道:“要不你试试在水中下泻药?”
“不行诶,她说她今晚只吃鸟蛋不喝水。”凉陌川扁扁嘴,斜着眼儿看帐顶,为如何将泻药下进师父腹内而冥思苦想中。
凌肃再细细一瞧,她虽眼神明亮,却再无以往那理智慧黠狡诈,她时而点头挠发,时而苦想疑惑,举手投足都在表面,与她之前不动声色透析万事的沉稳截然相反。再有,她那些无端冒出的稚儿话语,与此情此境毫不搭调地回应,都指向了一个残酷的现实——
凉陌川,她兴许,已经,傻了……
昨夜他拼尽全力,只为最大限度将她所受的伤害降到最低,他内力耗尽,便吩咐暗卫接手,防的正是凶手留在她经脉中的内力,一旦这股内力入了要害,即使她不会立刻死去,却也撑不了太久。
可幸的是,昨夜他与暗卫的努力得到了收获,不然她必丢掉了这条命,不幸的是她受伤的身子终究敌不过摧残。
他黯然伤神地坐着,思绪百折千迴,只看她,不说话。
静默良久,她忽问:“你说我该怎么办,鸟公鸟婆护蛋太紧,我没法抢了诶,大叔,请问你有蛋么?”
“我……”凌肃痛不欲生生不如死死不瞑目……
“你没有蛋坐这干嘛,还不快走,本小姐不想见你。”
凌肃不想被轰走,连忙坚定地回道:“我有!”
“快给我,我把它煮了。”凉陌川向他伸手,满面期待。
凌肃面部一塌,难看地笑道:“要不你再等等,我命人去取,不在身上,呵呵。”
她摊开的手指立刻缩了三根,食指换个方向,直指门外,慢慢道:“你、滚。”
“我有我有!”凌肃不知为何那样怕凉小姐轰他出门,一听她说轰人便惊慌失措,为凑活她,脸都不要了。
“你真有?在你身上?”
凌肃苦瓜脸,哽咽地回道:“是……”
……
凉胜与王福算着时间,心想凌肃也该是接受了凉陌川的巨变,才后一步进了内室,刚见到二人,便听床上的凉陌川傻乎乎笑道:“哈哈,你还真有诶……”
“呵呵,可不是么……”凌肃将巧一回头,见凉胜与王福一副莫名其妙状站在身后,心虚地浑身肌肉一跳。
王福躬着身上前,“殿下,看过便是了,到底她是个未出嫁的闺中小姐,呆久了怕影响她声誉。”
王福话外话:殿下您别这样自贱啊,凉少主是啥名声您还不晓得么,再跟她闹下去当心您声誉尽失啊……
“龟中小姐?”凉陌川捉了这句,费解地挠下巴想她身上为何没长龟壳。
凉胜恭敬地向凌肃拱手道:“殿下身子也有不适,切莫再操心她的事了。圣上心急您人身安全,险些亲自出宫,您不可再耽搁,还是尽快随王公公回宫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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