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创意文学网 > 双城错 > 壹章 。手写的从前
 
我站在青春的路口。

开满了泪花的路口。

驻足,回首那年的时光。

但是来路已经泪落成为一道汹涌的河流。

——题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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左岸 · 未央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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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5年,夏天。

洛雨记忆里第一次邂逅凉介。

像散文诗一样不经意,却禁得起回忆。

那是一个很美的仲夏夜,星空璀璨。

洛雨独自一人在河边踱步,轻轻哼着歌,放养着久未放松的心情。

沾化区项目部大院三面围墙,留一面向河,在此设了码头,与渤海相连。以河为界,对岸则是北海区。

河流北上,荒野寥廓。

洛雨一个人游荡在码头,要么遥望夜空,要么迷恋彼岸。原野上升起了月亮,深夜的夜空星海斑斓,银白色云镀着月光,像极了她故乡的夜空。

洛雨来自南方一个清幽的村落,村口那条河一篙见底,村外的梯田青翠逼人。山明水秀,林深深,月蒙蒙,就像一幅水墨泼染的画。等入了夜里,村子上空的穹苍远比城市中清澈美丽,星斗疏白,星河缤纷,成就了唯美如玄幻的星晴。也是洛雨明媚乡愁里关于盛夏的喋喋眷恋。

如今远在北方的七月之夏。一个雨水潋滟适合漂泊与遗忘的季节。洛雨孤单站在套尔河右岸,凝望着呈弧形的星空。像个单薄的孩子。无数粒星子绚烂如萤火。夜空如大黑锅般,倒扣在黑色荒野上。

洛雨微微入了神,跟着耳机的旋律,手指在空气里默打节拍,哼起那首听了多年的《搁浅》—— 久未放晴的天空/依旧留着你的笑容。哭过/却无法掩埋歉疚…… 我只能永远读着对白/读着我给你的伤害……我睁开双眼看着空白/忘记你对我的期待……读完了依赖/我很快就离开/

洛雨眷眷着这支歌渐已涓滴成河的悲伤。歌声中有一个他在北方压抑的天空下深深地自责,有一个她却潜入他城的夜色再也没回来。然而配上让人听了轻易就掉泪的曲腔,可谓忧伤地无以复加。

尤其最后的那段高潮,周杰伦在钢琴面前噙着泪声弹奏,却用尽力气撕心裂肺地认错——我只能/永远读着对白/读着我对你的伤害/我原谅不了我/就请你当做我已不在/

洛雨也近乎放肆,跟着周杰伦力竭声嘶:“我只能!永远读着对白!读着我对你的伤害!”

凉介碰巧这一夜失眠,独个在项目部大院晃荡。刚由着脚步走到了码头——忽听见洛雨歇斯底里地仰天呼叫——不禁吓了一大跳,差点以为是金毛狮王重出江湖了呢。

凉介随即感到耳孔深处一叠嗡嗡声回荡,他一边揉着受了内伤的耳朵,一边愤怒仇视着忘乎所以的洛雨,活像只发怒的小狮子。

洛雨不经意间一瞥,便望见了一张精致的脸。那张脸蹙眉敛额轮廓锋利。洛雨忽如借尸还魂般瞬间清醒,摘去耳机,带着一脸迷惑问道:“怎么了?”

凉介看着她无辜而浑噩的表情,几次张口欲言又止,终于挥挥手说:“算了,没什么。”

“喂,别走啊……喂小帅哥,你是不是想跟我搭讪来着?”洛雨显著地热情过了头。

凉介沿着河堤走开,边低声咕哝:“真是有病。”

洛雨却若猎人般矫捷,追赶上他的影子——“喂,不要话说一半就走哪!”

凉介见她穷追不舍地,索性就停留在原地,苍白寒冷的面孔倾斜地默望着她,目光漠然如深秋。一句话也不说。那双眼神暗淡而空洞,似乎没有灵魂。

洛雨不由得发毛,讪讪笑着,躲闪着他死人般的目光,暂且举头望明月当了遮掩:“呵,今晚的月光不错啊,呵呵呵……呵……呵。”

凉介缓缓抬起了头,明月从斑驳的云海中腾转而出,车轮一样大,银白色月光落满了旷野。他空洞的眼神也渐渐饱满,有那么一刹那间,竟闪烁如落英缤纷。就像一个在月光下复苏了灵魂的狼人。

洛雨隐约觉得他是个有故事的人,曾经悲欢离合,曾经痛彻心扉,才会提炼出那种眼神,那种漠视众生而只迷恋天空的眼神。

“你叫什么名字啊?”洛雨耐不住好奇,突然窜出来想要了解他的渴望。

“嗯?”凉介对着夜空入了戏,如在轻声地梦呓:“白樱,白樱……”

“白樱?”洛雨疑惑地挠挠头:“一个男孩子叫白樱?这么娘娘腔的名字。”

洛雨推搡了凉介一下。凉介收回神,从回忆里苏醒,却似瞬间被剥离了魂魄,目光幽蓝,表情荒芜,只剩下行尸走肉流荡在暗夜旷野上。

“那个……你好。”洛雨施以一个微笑,落落大方,说:“我叫洛雨,很高兴能够认识你。”说完,礼貌性地伸出手,笑容温婉。

凉介用冷淡的余光瞥了眼洛雨,面无表情,也只是一瞥即回,直接忽视了她请求握手的动作。然后听到他轻轻的一声“哦”。听不出一点儿人情味。

“嗯……”洛雨的手僵硬地凝固在空气里,难堪地一笑,收回手与另只手互搓着,为缓解尴尬就没话找话:“那么……你吃饭了吗?”

凉介那张亘古不变的脸孔,终于挤出一抹浅浅的无奈,说道:“现在是夜里九点多,你觉得我吃了吗?”

洛雨实在受够了他的冷落,撅起了嘴,满脸不服气的表情,弱弱地嘟囔道:“吃了就吃了呗,有什么了不起的!”

凉介却不愿再深谈,淡淡说一句:“我要回去了,再见。”然后转身离开河岸。

洛雨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,夜色下显得格外落寂,忍不住呼唤他:“白樱。”

凉介听到那一声细微的呼唤,明显打了个寒噤,就像突闻晴天霹雳。由于过分紧张而双肩耸起。

回转脸庞已红了眼眶,如狼般的眼神望着洛雨,凶狠而战栗地问道:“你怎么识得……白樱?”

洛雨吓的只是退步,一边摇头一边带着哭腔说:“不,不,我谁也不认识,你别凶我。”

“站住!”凉介突然厉吼一声。“小心后边的河!”

洛雨禁不住双腿颤抖,一下子瘫坐在河堤上,“哇”地哭了出来。

凉介感到一丝愧疚,走过去蹲下,安慰她说:“对不起。”

洛雨气鼓鼓地推开他,泪水还在眼眶打转:“起开,你是坏人——你的眼神能杀人。”

凉介竭力把目光减弱:“我不是有意的,我只是……对了,你是怎么认识白樱的?”

洛雨一边肆无忌惮地哭涕,还一边咄咄逼人地嘟囔:“是你告诉我的啊,你不就是白樱吗?一个大男人叫女孩名,丢不丢人啊?”

凉介先是一愣,后来就无奈而浅浅地笑了,露出两颗小虎牙,哄孩子般轻声说:“我不是白樱,我叫凉介。”

洛雨看见他那一瞬间的笑,也忍不住破涕为笑,边抹去颊边的泪水,边打着泪嗝说:“你笑的……真好看。”

凉介:“……”

洛雨忽然惊讶万分:“哎呀,你怎么脸红啦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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右岸 · 娑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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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来路背弃了夕阳

忘记了旧时的城池

荒芜了墙上的字迹

是谁的心事]

2012年,立春。

凉介人生第一次遇见白樱。

他与她的遇见不像散文,倒像少儿不宜的黄段子。

那一年凉介还在邹平县城,在魏桥公司总部站岗值门。虽然只是一个保安,但那时候的他,却是个无忧的少年。一个人单车,以梦为马,用最安静的姿态划过冰蓝色的青春。

而他的交际圈也只局限于他的同班死党——总爱对着镜子练习各种微笑却玩世不恭的花美男,花焯;整天抱着吉他到处漏味兼憧憬浪迹天涯的少年,青珩;以及帅气三分挂篮也没能钓到妹子的大尾巴狼,裴陌。而凉介,是其中最闷骚的一个。

他们四个同在一个门口值班,但工作氛围一点也不融洽,经常八卦些“到底八纺美女多还是二电美女多”的类似问题而口角一个班。领导面前个个收起狐狸尾巴彬彬有礼,领导一走顿时分道扬镳人仰马翻。

他们大多时间都同食同宿孟不离焦,却一贯地彼此嗤之以鼻。凉介总嫌他们三个废话真多,一个班的话能赶上他说一年;花焯绝不能容忍其他人染碰他的手指,因为他对自己纤美的手已迷恋到变态的地步;青珩则受不了在宿舍里深情弹完吉他后,他们三个无动于衷各忙各的那种被忽视感;裴陌就鄙视他们投个篮球跟扔西瓜似的笨,还经常传着传着球不知不觉就叛变了。

四少年互不苟同但却殊途同归,只因为不约而同拥有一张风清月秀的面孔,而被安监部领导慧眼识珠,或者说以貌取人更贴切,把这四个绣花枕头挑到总部任职。从此成为狐朋狗友冤家路窄。

话说立春那一天,阳光大好,万里无片云。正好摊上裴陌轮休,凉介少了搭档,就一个人在门口值岗。

白樱则随意挎着名贵的LV包,画着浓烈而艳丽的烟熏妆,面容慵懒,眼神木然,一路向着门口走来,锋利的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响起一串哒哒声。就这样毫无预兆闯进了凉介那颗漂泊而静谧的心。

她身上有昨日留下的淡淡酒气,微嗅着很好闻。她停下来,在门口处填写登记本,时而写了又划去,时而又茫然思考起笔画,似乎写个字比登天还难。凉介忍不住偷瞥了她几眼,当她抬起了脸,又如小贼般滴溜溜眼珠转开,双颊却不由自主飞出一抹微红。

凉介那个猥琐而害羞的表情,落进了白樱眼里,显得格外好玩。她突然有种想逗逗他的兴趣。她故作妩媚地一笑,前探着身子凑近凉介,用近乎诱惑的声音说:“你们魏桥的保安,都像你这么清秀吗?”

凉介呼吸艰难,说:“我,我……”

白樱用碳素笔敲打着登记本,继续媚言挑逗:“小帅哥,『备注』这一栏要填写什么啊?”

凉介竟有些不知所措,木纳着说道:“登记携带物品,出门就不用开具出门证了。”

白樱璀璨一笑,忽然朝前一欠上半身,浅浅吻住了凉介的嘴,一吻即离,笑说:“我登记一个吻,用不着开出门证吧?”低头在『备注』那一栏龙飞凤舞写了三个字:一个吻。字迹好丑,吻字还缺了一撇。

那一吻的瞬间,凉介如触电般浑身一颤,瞳孔绽放,心跳漏了一秒钟。白樱早已不负责任潇洒地离开,他却还失魂落魄地伫在那,就像被施了定身咒,久久回味着那个吻。

“四大皆空,只是想念你的吻。”——许多年以后,凉介后知后觉,依然念念不忘。

花焯与青珩上厕所回来。青珩换了凉介的岗,察看登记本时忽然一怔:“一个……吻?这个字是吻吗凉介?哎呀,你怎么脸红啦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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左岸 · 潮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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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误会了你的打扰,

宁愿相信是我完全失忆。

是否那泪落料峭?]

洛雨总觉得她能够与凉介遇见是一种缘分,穿过千山万水,越过那么多城,只为那一眼。白狐爱上书生的那一眼。浪子爱上了远方,也是那一眼。

而凉介却坚持说,在项目部这一亩三分地,两个人的遇见纯属是自然规律。反而遇不上彼此才算缘分呢。

洛雨打小就见惯了南国曲弯的江河与起伏的丘陵,所以沾化北境周围的空旷令她诚惶。盐碱地辽阔无垠,水蓝色天空飘过几丝云白,夹着野鸟汹涌而过的悲鸣。

北国的风景悲壮而色彩惨烈。

河流也与柔弱的江南不同,水色微微发着浊。沿河也只是荒凉而龟裂的大地,烙上了海水退潮后被暴晒而成的白碱。

风起在无遮拦的盐碱地上,天空似病少女的脸。静静天马守住方向一眼万里。透出北方人悲凉而不藏掖的性格。

但凉介那隐忍而抑郁的眼神,似乎不属于北方的风景。所以每当他在天空下突兀地静立,抬头望天而笑容惨烈,挟带着若有若无的悲伤。总显得那么格格不入。黄昏里他落拓地看天空,洛雨则经常在路转角远远看见他。心疼那个满是伤口却无法说痛的影子。

自从那回初遇以后,洛雨与凉介成为了点头之交,他待她浅淡如水,碰了面也只是一笑而过。而她却一度想入城他的心,只因为好奇他从前的故事。她一直都想知道,究竟是怎样撕心裂肺的故事,能将一个凌厉而骄傲的少年,糟践成寂寞潦倒的模样?

后来洛雨向同事打听到,凉介在铝业保卫科就职,长白班巡逻值岗。为人落落寡合,而又郁郁寡欢,目光时而忧伤时而尖锐,所以人缘淡淡,没多少人愿与他深交,总是一个人伶仃地出入。就似一只被逐出族群的狼。

八月底的一天。夏末。在这个没有繁花的夏末。寂寞拔节。眼泪丛生。

夏末的暴雨说来就来。洛雨去沾化县城坐公交回来,忘记了带伞,被困在项目部门口。就在保卫室屋檐下躲雨。

凉介由于下雨天便没出外巡逻,看见洛雨瘦弱的身子在屋檐下瑟瑟发抖。就支开一把伞出去,罩住她的上半身,给她挡住斜潲着入檐的雨点。

洛雨红着脸,难堪的一笑,说:“谢了……阿嚏!”冷意入骨,忍不住打了个喷嚏。而半湿的衣服紧贴着身体,显得凹凸有致,着实令她尴尬。

凉介皱皱眉,将外套脱下,披在她肩上,衣服过于宽大,整个就包住了她的上半身。“快点回去宿舍吧。”

洛雨裹紧了深蓝色保安服,蓦然觉得好安全,心里暖暖的,眨眨眼一笑,说:“回去干嘛?不如我就留在这陪你躲雨吧?”

凉介嗤之以鼻,白了她一眼,“得寸进尺。”但白眼归白眼,终究没丢下她一个人就走。

洛雨咧着嘴偷笑,说:“谢谢你的雨伞跟外套,不如晚上我请你吃饭?”

凉介面无表情,说:“不用。”

洛雨苦着脸跟欠了她债似的,说:“我只是不想亏欠你对我的好。一顿饭都不吃,难道你想让我以身相许啊?”

凉介再次白眼,再次嗤之以鼻:“你想得倒美。”

洛雨陪着他安静地看雨落下,两个人久久不说话。洛雨触景生情,心底某个地方变得异常柔软,则轻轻哼起了小歌:“最美的不是下雨天,是曾与你躲过雨的屋檐。回忆的画面,在荡着秋千……”

凉介耳闻着她的浅唱,面对瓢泼大雨忽然又远远地发呆了,用极入神的声音似在自言自语:“以前有那么一个人,总喜欢在雨季不打伞,在街道上放肆飞舞,淋湿了颤抖着也不回家。我一直不懂她的初衷,哪怕到了现在,我也没明白。或许她有着我不能了解的心痛吧。”说完自嘲地一笑,显得很落拓。

洛雨的心被针尖轻扎了一下,没来由的黯然,酸酸地道:“你说的那个人就是白樱,是么?”

凉介落寞地颔首。洛雨咬咬嘴唇,斜眼看着天,屋檐上雨点荡起了水花,滴滴答答。忽而玩味地一笑,似乎不怀好意,说:“哦对了,我忘记带手机,借你的打个电话可以吗?”

凉介掏出手机,毫不迟疑递了给洛雨。洛雨趁他没注意输入一串号码,备注写了:洛雨。然后拨打出去,响铃一秒即挂断。随后就还给凉介,挠挠头发说:“算了,没人接。”

凉介微微一怔,不由得心起疑惑。他低头翻找信息,从容不迫翻动页面。阴云中射出一道闪电,闪烁着他的侧脸,近乎完美无瑕。忽然眉头一皱,问道:“这是你的号码?”

洛雨做贼心虚,不禁面颊发烫,还没想好如何讲。只见他拇指轻巧地起落间,已删除那个号码,顺手将手机抄进口袋,淡淡地道:“雨已经小了,你就打我的伞回宿舍吧。”

洛雨讪讪然说声“哦”,把衣服还给他,与他点头告别。然后独自撑伞走进雨里,边瑟瑟发抖边骂骂咧咧:“我去,雨小你的头啊。没看见打闪电吗?”

六点下班,雨还在磅礴而下,夹伴着一两声闷雷。凉介在食堂吃过饭,看着外面雷雨交加,定在门口迟疑着不走。如果这时候回去,必得淋成了落汤鸡。

“嘿,凉介。”洛雨也在食堂吃晚餐,才吃饭一半,便见到凉介愣在门口愁着雨,随即草草吃完。走到他站的地方,手里共提了两把伞,给凉介一把:“喏,还给你的伞。”说完眨了眨右眼,意味深长地笑了。

凉介打开伞,说:“幸好……”忽然见伞面上被人用彩笔画了两张漫画脸,一个摆着臭脸的少年,一个可爱逗笑的女孩,分别标写着名字,凉介,洛雨,定格在天青色伞纸上。就像温暖默旧的合影。闻到了淡淡的,栀子花味道。

凉介阴着脸,什么也没再说,随手合上伞,断然丢进垃圾桶。反身凛冽走进汹涌大雨里,头也不回地,任大雨泼满全身。背影决绝而哀伤。就如独舔着伤口也不愿被施舍的野兽。

洛雨倔强嘟着嘴不哭,眼泪在眼眶中打转。她的眼神晶莹剔透,忽然就繁花荼靡。默默支起伞,转身离开。

雨水过后,河谷间放肆涨潮,水声轰隆隆响。无数只白色鸟遮天蔽日。忽而有的鸟从天而降,对着江面悲壮地扎个猛子,然后轻易地掠起,贴着水面横飞而逝。

风灌满四野,已是带着秋意。大地滚滚,山谷为陵。

洛雨还受不惯北国的秋风,总觉得过于肃杀,一早就拥上了外套。去上班的途中,碰巧遇见凉介。洛雨绷着脸与他擦肩而过,一如陌路,眼神中大雪纷飞。凉介倒愣了一下,刹那间目光闪动,随即又沉淀。然后一如既往地独行。似乎洛雨昙花一现般的出现,与他而言只是一抹不起眼的萤火。

夜。凉介正在水房洗着衣服,忽然口袋里铃声蹿出来。凉介擦干手拿出手机,印入一个陌生的号码。他划过通话键:“喂,你好。”

“喂……”是女孩的声音,小心翼翼的口吻,微弱而露着胆怯,“凉介……我是洛雨。”

凉介微怔几秒钟,说:“洛雨,有什么事吗?”

“你能不能出来一下……我在你们宿舍大门口。”

凉介步出男生宿舍区,入眼就见洛雨一个人落落地站在月光下。月亮从旷野上升起,她泪眼迷离,竟似微醺着。刹那间凉介深感到歉疚,却最终忍住情绪,幻化成云淡风轻。

洛雨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,却能感受到他已来到身后。她蕴酿着情节,想把心事说破,深吸浅呼,很久才敢说出口:“凉介……我好像喜欢上你了。”

凉介的肩与手明显一震,风吹进他深幽的瞳孔,与空气凝结在一起。月光拓下他萧索的影子,如同在大地上素描出孤独的灵魂。他一时难以回答,又抻了一会儿,含蓄而断续着道:“我们是朋友……只是朋友……你懂我的意思吗?”

洛雨霍地转身,潮湿了眼眸瞥他,任性说道:“我不懂!我又不是男的,你也不是女生,为什么就只能做朋友?”

凉介无言以对。洛雨声欲零碎:“难道我就这么让你觉得讨厌吗?”

项目部大院在夜色下静悄悄,凉介沉默而不知所措,风车在无风的晚上也不再旋转,耸在河谷上守望着远方。凉介注视着那些寂寞的风车,抑郁满目,语气决绝道:“对不起,我不会再爱上任何人!”

洛雨内心荒芜,眼神哀绝,说:“莫非你想一生一个人,就这样孤独终老吗?”

凉介侧身背对着洛雨,面朝辽阔夜空,凝着眉,忧伤如流浪诗人,似在苦苦回忆着什么。忽地转过脸,目光邪似狼,脸孔痉挛而痛苦,道:“我真的爱够了!任谁也不想去招惹。”

洛雨听他说话斩钉截铁,不禁感到绝望,心疼自己,也心疼他曾经遭遇,噙着泪近乎哽咽:“到底她伤你有多么深,竟让你如此畏惧爱情?”

凉介神情恍惚,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,却又扼住了情绪,说:“我先回去了……再见。”转身走回宿舍。将洛雨一个人剩在月光下,独自发呆发愁。

回到水房,凉介接着洗衣服,手搓着衣领却已经走神,盆子里忽然溅起了水花。是躲在眼角的泪水终于坠落,就像流星坠入了深海,砸进水面一声声扩散,在偌大的水房静静回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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右岸 · 暗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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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流年,是一杀而过的寂寞,是深藏不露的忧伤,是十八个冬天漫长的伤口,是在墙上刻下的无法治疗的孤独,也是我们‘90后’饮鸠止渴的毒药。]

或许白樱并不知道,她在心血来潮时开的玩笑,却是凉介一生铭记的初吻。那吻痕如花瓣般凋落,凉介也从此爱上了走神。

上班的时候,凉介门口站着岗,军姿挺拔却已神游物外,嘴角时而露出一抹浅浅的笑。而裴陌则被这一幅诡异画面给吓坏了,在灼热的骄阳下禁不住连打几个寒噤。下班骑着单车回宿舍公寓,在车流汹涌的大街上,凉介突然就刹住了车闸。撑着脚立在马路牙子边,对着泛黄的夕阳发呆九分钟。九分钟,是青珩跟他并排停车的时候掐着表计算的。看来青珩也是够无聊的。

小城入了夜,满天极好的月光。凉介独个爬到这座五层公寓的天台,就着边界席地而坐,目览着邹平街市如昼的夜景,受着轻凉如水的夜风。眼神焕然,默默地异想天开。

“只是因为在人群中/多看了你一眼/再也没能忘掉你容颜……”忽听一朵吉他声飘过,随即传来青珩自恋之极的吟唱,歌声如潮涨般温柔地弥漫上岸:“……梦想着偶然能有/一天再相见/从此我开始孤单思念……”

凉介懒得搭理他,自顾自远眺着万家灯火。青珩弹着吉他却忘乎所以,踏着舞步围绕着凉介,开始放肆摇头放肆嘶哑,就像在聚光灯之下舞台之上,面对荧光海洋而近乎疯狂的摇滚歌手。

“哈。”青珩终于疯累了,兴奋劲也渐渐熄灭,与凉介并排坐在天台的边缘,单腿耷拉,单腿翘起,汗水蔓延到脖子,面容泛着潮红,还喘着气:“嘿凉介,怎么了?最近总是怪怪的。”

“没什么……”凉介面容不起波澜,说话风云不惊:“我不一直都是这样吗?”

青珩甩甩满头碎发,汗珠飞曳,笑笑说:“也是哦,你总是爱扮酷。而我则喜欢耍帅,所以咱们才是好基友嘛。”

凉介斜睨他,眼神煞白,很嫌弃的表情,说:“千万别这么说,当心花焯会吃醋。”

青珩少女般妩媚一笑,小鸟依人状偎在他的肩,嗲声嗲气地说:“人家对你才一片真心嘛。”

凉介冒出一身鸡皮疙瘩,濒临缺氧。“青珩啊,你这么变态,你家里人知道吗?”

青珩笑弯了眉眼,翘起二郎腿,将吉他斜抱轻弹两三下,说:“天才总会染上怪癖的呀,譬如梵高爱上了她表姊,诺贝尔爱上了孤独,贝多芬爱上了玩水……又譬如我爱上了你啊。”

“唉,你又背叛我,第一十三次了。”突听到背后有人在叹息。二人先后扭头,原来花焯也来到天台。因为刚洗完澡,头发半湿,身上还飘着沐浴露的橘子香味。

花焯径自坐到青珩的身旁,白衬衫衬得他格外清秀。青珩老戏重演,将头又偎到花焯肩上,语气嗲到让人恶心:“其实人家心里只有你呢。”花焯很入戏似的笑笑,用哄女朋友的口吻说道:“乖啊,一会带你去买碎花裙……闪开,别碰我的手!”

“真是矫情!”凉介对他二人的做作鄙视之极,只一个劲的翻白眼。转脸躲开,因为那画面太美而不敢看。

两个人看到凉介那幅即将呕吐的面容,互相眨眨眼阴险地笑了。雪白牙齿在月光下闪闪发光。青珩更是得意地弹起了吉他,还张扬地唱着粤语歌:“你叫我做浮夸吧,加几声嘘声也不怕。我在场有闷场的话,表演你看吗够歇斯底里吗?”

三个人并排而坐,成就了一页很美的夜景。花焯又在月光下自恋地亮起他洁白无瑕的手掌,眼神流转于每一根手指,专注而痴迷。拇指沉默,食指婉约,中指绚丽,无名指等待,尾指忧伤。他一一深情展览,就像对待最爱恋的情人。

“真就这么好看吗?”青珩挠着头,也将手掌迎着月亮赏看,指缝间过滤的月光漏在他的脸上,半脸晶莹半脸暗夜。“嘿,还真是挺好看呢!”

凉介没心情陪他们一块自恋,木然仰望着夜空,又自顾自地走神了。幻想到入港处,嘴角又扬起了微笑。青珩看得毛骨悚然,碰醒了呆笑的凉介:“喂,你是不是被白骨精附体了?”

“手是最美的魔法,”花焯在月光下变幻着手型,眼中有白色潮水弥漫,说话如被勾去魂的戏子声声飘荡:“是人身上两朵晶莹的花瓣,拥有圣洁的灵魂,不食烟火的气质……”

“对了花焯,我一直就很好奇。”青珩凝望着花焯,一本正经地说:“你平时是用哪根手指抠鼻屎呢?哇,你干嘛打我头呀?”凉介侧开脸,幸灾乐祸地微微笑了。

邹平东半城在夜空下不甘寂寞,混入猖獗的野兽,车如流水马如龙。隐隐远眺到黄山在万家灯火中耸起,山脊像一只铁兽涵着背对着月亮狂奔。但却在刹那间冻结了姿势,被遗忘在城市中央悲哀等待。凝望月亮,不忘初心。

“我又新写了一首歌,叫做《背着吉他私奔》。”青珩面对着落满了月光的小城心扉开放,触摸着吉他又开始手痒,说:“要不要我弹给你们听?”

“不要!”花焯与凉介几乎异口同声,态度比不愿失贞的烈女还要坚决。

青珩嘿嘿一笑,笑容灿烂而青春飞扬,说:“不要酱紫啊,就当我提前为你生日献唱啦。”

花焯耸耸肩,满脸苦涩,说:“这已经是你第二十六次预祝我的生日,难道你打算让我今年过六十大寿吗?”

“凉介,那我祝你生日……”

“我生日过完了。”凉介不容他讲完,及时扔出一句话堵住了他。

“嘿,竟差点给忘了,今天是我生日呀!”青珩充分发挥厚脸皮的优点,说:“所以让我带来一首歌,与你们一起见证——我的十八岁青春。”

手指在吉他弦上轻轻一拨,连夜空也已心碎,前奏轻缓而忧伤——“断断续续的掌纹/沿向命运多舛的铁轨/夕阳诗人让我惭愧/敲不开浪迹天涯的门/仰望苍穹的青春/树下海誓山盟是你们/弹着吉他我在流泪/祈祷着你们年华不泯……喂,你们怎么都走啦?还没唱到高潮呢?快回来呀亲,喂,喂,草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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右岸 · 栀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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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“落花了你的天涯,流水了我的袈裟。”」

凉介在礼拜天轮休,打算买些日用品,下午就骑了电动车,径去圣豪购物超市。黄山二路那一段繁华灼烫眼眸,商铺鳞次栉比,高楼崛起。法国金桐荫着路上的仓皇人群。凉介放下电动车,落了锁,混入寂寞的河流。

超市内琳琅满目,凉介推着购物车挑选物品,数拉罐啤酒与可乐,洗发露,牙膏,洁面乳,以及几副衣架。凉介目光扫过,忽见最钟爱的果汁饮料,呆在货架的一角,就只剩了最后一瓶。

伸手去拿的瞬间,却碰到了另一只手,触手柔腻。凉介触电般赶紧收回,另只手却已取下那瓶果汁。那人素颜清丽,低头旋转着饮料瓶,一张脸不施粉黛,显得人淡如菊。凉介一怔,一眼认出了她,就是掳去他初吻的白樱。心,怦然一动。目光,轻易就被俘虏。

“好喝吗?看你好似挺喜欢它。”白樱忽然抬头问凉介,眸子明亮。

凉介拽回飘走已遥远的思绪,眼光闪烁,说道:“你既不知它的味道,为何还要跟我抢?”

白樱坏坏一笑说:“因为我喜欢看别人失望的表情啊。”

凉介任由她的无理取闹,却半丝脾气也发不出,目视她嘴角噙着坏笑走向收银台。便叫她:“喂。”

白樱侧半个身子,扭头看他,秀发飞舞,挥了挥饮料,说:“怎么?还想要它?”

凉介摇了摇头,心跳加速,舌底发干,干巴地说:“你……你还……记得……我吗?”

白樱折回来,上下瞅着凉介,忽然恍然大悟,叫道:“哦噢,差点忘记你的模样,实在抱歉啊——你是齐经理?”

凉介一下子就黯然了:“我不是齐经理,我叫凉介。”

白樱哈哈一笑,说道:“傻瓜,我逗你玩呢。其实从你一进超市,我就认出了你。怎么啦小保安,还想让我亲你哪?”

凉介耳根发烫,嗫嚅着说不成个话:“不是的……这个……那个……我……”

白樱对他的结巴没太入心,回手翻查起他的购物车厢,忽然笑道:“哈,原来你买了酒。”

付账后,白樱跟着凉介出了超市,一路上直勾勾盯着购物袋中几罐啤酒,馋相毕露。凉介紧张过了头,一丝也不敢看白樱,将东西放在前面车筐。就要分开了却不知所措,木纳的道:“我先走了……我们下次再见。”

白樱露出些微失落,说:“你就要走啦?”忽而诡异地一笑,眼神鬼祟,又道:“我想吃冰淇淋了,你能请我吗?”

凉介二话不说,转身又折回超市。没多会儿就买了冰淇淋返来。白樱彬彬有礼地致以微笑:“谢谢啦。那我们下次再见。”凉介挥手告别,推起电动车撤去撑子,忽然就愣住了。才发现前后两个轮胎全都瘪了。

“哎呀,你的车胎怎么漏气啦?”白樱大惊小怪,目光中却极显兴高采烈。

凉介就算再笨也猜出了是她在捣鬼,饶有意味地看了她一眼,却没忍心苛责一句,默默地立上车撑子,只是说道:“冰淇淋快溶化了,你还不吃吗?”

白樱脸上泛起涟漪,坏笑也很美,道:“其实我,也并不多么爱吃冰淇淋……既然你走不成了,那就陪我去一个地方吧?记得带上你的酒哦。”

白樱要去的地方,就是街后那座驼起的黄山。沿着梧桐路东行右转,转进另外的商业街。这街道是一道斜坡,咬着山根修建而成,商铺繁华,一直延伸到半山腰。盘着通山街,商业区再往上,即是寂静深幽的树丛了。

两人逶迤着走到树丛浓密 处,也走的累了,扑面一阵子阴凉,让人觉得舒适。白樱拣一块干净山石坐下,起开饮料瓶啜了一口解渴,咽一口却吐了半口,皱紧眉头道:“好喝你妹啊!”撇手递给凉介。凉介正觉得微渴,举起果汁就要喝,忽见瓶口处一个淡淡唇印,即心神一荡,不禁面红过耳,发起了怔。

白樱浑然不觉于他的异态,拽开易拉罐啤酒,尽情喝一大口,方心满意足,说:“你也要喝吗?”凉介摇了摇头,偎着一棵树站着,已趋于平淡。白樱仰头一口饮干,又打开一罐,眯着眼觑起了凉介,又道:“你叫凉介?是不是你出生的时候,你妈妈把你扔了,把尿介子养大了?”凉介漠然瞥了她一眼,没搭理她。

白樱第二罐啤酒又下肚,眼睛就开始放光,跟打了鸡血似的。一面毫不客气地再启罐盖,一面又向凉介掏起了心窝子:“告诉你吧,我叫白樱。是我爸爸给我起的名字。因为我出生在五月樱花开放的时候。我五岁就成了孤儿,在那个沿海城市,像随地的野草一样成长。你去过青岛吗?那儿有好大好大的大海,好蓝好蓝的天空,城市也街道洁净。那儿有我太多的记忆。有太多是我拼命想忘记却总也忘不了的。我不是一个好女孩。我放肆,任性,没心没肺,与整个世界为敌。一直以来也没人真心对我好。除了有一个他……唉,不提他了。这是我活该遭受的结果。妈的,怎么就买这几罐啊?”

凉介微讶,但见地下围着她散落了六个空罐,也只几句话功夫,就被风卷残云般一扫而尽。凉介却蓦然有一点心疼了。倒不是心疼他的啤酒,而是觉得一个女孩喝这么多酒,应该要配上伤及心脏的故事,画面才会更入镜。只是那镜头太美,让人不忍卒读。

白樱打了个酒嗝,显得意犹未尽。却转脸看起了夕阳,竟越来越投入,对着瑰丽云霞忽然笑忽然默,似乎痴傻了的。暮光蕴着大半个城,一街又一街渐次被黄昏渲染。凉介才觉出天色已醺,凉意也深了,说道:“要走了么?”

白樱淡淡地摇着头,坐在石上拳起了身子。双手抱膝,把下巴嵌在两膝间,目光熹微,更入迷地注视着夕阳。

她凝望夕阳,凉介则凝望她。

白樱安静地沉思,天空已暮,暮光已满城。凉介觉得这一秒好美,不忍去打扰她,只虔诚地守候着,等待她能把如诗的心事沉淀。直到听见她微微打起了鼾。凉介一怔,本以为她在很诗意地发呆,才发现她口水淌满了膝盖,已经呼呼地睡着了。恨不得一脚踢醒她——“我靠。”

※ ※ ※

凉介晃不醒白樱,只好背起她沿公路下山。当她暖暖的体温沿着脊梁,细枝末节地传递到心脏,不由得血脉遄急。

夜色流过小城。凉介稳稳地背着她寂静穿行,路灯一盏盏路过,把影子拉的好美。

“你就这样背着我,多像我们的以前啊。”——忽然听到白樱说了这么一句话,语气伤感而恍惚,在凉介耳边回荡着。却是说给另一个人听。

凉介心里酸酸的,自嘲地笑了笑,却笑的好苦,说:“你醒啦?”

路灯的尽头,银座商城在山脚泛着流光,车辆如星子往四周飞散。小城缤纷,有人心痛。

白樱还眷恋着他的背,不愿意下来,双手勾抱紧他胸前,慵懒地“嗯”了一声,就像梦呓。斜起微醺的眼眸看山下的灯火。两个人的影子重叠着一如情侣,被橘黄色路灯烘染成一幅水彩画。

转出通山街,夜市喧哗。两个人坐在小摊边吃了碗馄钝。然后肩并肩走在熙来攘往的街头。

白樱又买了几罐啤酒,一路溜达到天桥上,俯视着从桥下匆匆流逝的人潮,身子半靠在广告牌上。一罐连着一罐地喝酒,夹着漫无边际的吹牛。天桥之上星穹神秘,北斗苍白,摩羯座忧伤。牵牛星荒唐地等,银河潮涨。

突然白樱安静了,凝望一个似曾相识的背影发起了愣,嘴里模糊咕哝了一句,抬腿就攀上广告栏,想凭空跳下天桥去追那个人。凉介赶紧从旁把她抱住。

白樱乜斜着杏眼,侧脸色咪咪地看凉介,突而嘿嘿傻笑,醉醺醺地道:“小保安,你抱着我干嘛?是不是爱上我啦?”近乎发 春的声音逗人心弦。尤其末了那个“啦”字,提音尖锐,如忽然一声小鸟的啼叫。

凉介尴尬放开她,说:“你醉了……我送你回家。”

白樱听到这话,竟突然没来由地起了伤悲,沉郁地点点头,醉眼迷离,目光中隐藏着哀求,道:“嗯,送我回家……凉介,你陪我回青岛吧?”

凉介一愣,望着她那张委屈而任性的脸,一颗心变得异常柔软,血液流过心脏的时候突然慢慢。想为她抵挡任何的苦难,想实现她所有的任性,想带她回到她的家乡。

但凉介拙于言辞,忍住磅礴的心事,只是说道:“嗯,等你酒醒了再说。”

走下天桥的阶梯,大街上车流不息。凉介半搂着酒气飞扬的白樱。她脚步踉跄,走路不看车,对路人骂骂咧咧,还不时朝着凉介傻笑。

在马路的中央,忽被车灯晃痛了眼,白樱“啊”地一声尖叫。凉介抬臂为她挡住眼睛,转脸看到一辆黑色路虎。司机故意将远光灯打在白樱的脸上。

凉介皱了下眉,聚焦目光深深看去,便看到那个司机凌厉冷峻的面孔,以及那双野兽般的眼神。

凉介与他对眸了一分钟,就像两个即将决战的武士,杀气腾腾而互不相让。最终那个人调转车头,反方向而去。把油门踩到底,速度如怒奔的猛兽,惊起人群如鸽子般散开。

凉介目送那辆车发疯般离开,内心隐隐察觉到什么,不安地回头看白樱。才发现她头靠在自己肩头,又呼呼睡着了。哈喇子流满了自己刚洗的白衬衫。凉介只好又背起她,就近寻到一家宾馆。把她放在床上,盖上被就要离开。

但是手臂却被白樱牢牢抱住,就像一只狗抱着一根骨头般入睡,睡容里带着小小的满足感。凉介不忍心抽出手就走,顺势坐在床旁,由着她把手臂当成抱枕。

他嘴角勾起了一丝淡然微笑,倒希望可以无限期延长这一秒。像王子安静守着睡美人,任光阴虚度,任一生苍老。

目视她熟睡而恬静的脸,尤其她淡淡呼吸的嘴唇,初吻芬芳,一生难忘。对凉介来说是极其残酷的诱惑。

白樱睡到浓时,吧唧了一下嘴。凉介做贼心虚,赶紧把目光从她嘴唇上挪开。过了一会,忍不住又转回目光,注视着她的唇几乎入了迷。后来着魔般慢慢低下头,想偷偷亲吻她一下,却在离唇三厘米的地方停住。越是近在咫尺,竟越不忍亵渎她半毫。

便逐渐离开她的唇,四厘米,五厘米……白樱却已模糊着醒来,忽然起身迎上他的唇,双手勾紧他的脖子,舌尖怂恿,一吻绵长。惹皱一池春水。

白樱半醒半醉,随着吻意乱情迷,伸手去解衣衫的纽扣,嘴里哼唧如呓语,活像一只怀 春的夜猫子。凉介看似冷静沉着异常——果断握住她冲动的手,及时结束了这场吻。目光清澈而无害——但却是他用仅存的意识,阻止了情节的延续。

白樱的眼遇到他坚定的眼神,就像受了一场洗礼,幡然惊栗,欲念全冷。从他掌心中挣出双手,一粒一粒无言地系上衣扣,尴尬把头别过去,不敢再看凉介一瞥。

凉介替她守好被,竭力镇静,说道:“你安心睡觉……我先走了。”

白樱面朝着墙壁闷不吭声,心事如黑潮上岸。直到他走后关上门的那一秒,她才忽然转头,对着那扇门,张口想说什么,却什么也没说,只是发起了愣。

————

左岸·蝶的泪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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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“你看到了春晓,也遇到了我的笑。等来了春雷,却等不及我的泪。不是我的眼是干枯的,而是我的泪是透明的。”」

沾化区临港产业园与北海一衣带水,紧扼套尔河,坐落在右岸的莽莽旷野上,风阔而天空。

当地人习惯将这片极北之地,叫做『大北』,话里就透出一股子苍凉与寥廓。

大北,却注定是洛雨的伤心之地。

自从那一夜凉介决绝回绝了她,洛雨就再也没招惹他。两个人终于成为陌路,守着各自的天涯,冷暖自知,就当从未相识过。

或许再不会交错,或许相忘于江湖。

幸好我说的是——或许。

过了中秋之后,大北的秋意一天深比一天,风也一天多过一天。放眼一片荒地,可惜却看不到落叶飘飘的秋景,无法领略秋天最美的诗怀。

但在那个风轻日斜的日子,云丝燥白,大北的天空高张而寒怆。

秋风满河,大雁排起了人字形。

洛雨逢到轮休,乘坐公司的班车去邹平。大北与邹平隔着茫茫黄河,在大地上彼此遥望。本来毫无牵扯的两个县区,因为魏桥公司的“渡江战役”,开始紧紧地相拥,以至于血脉相连。

大巴车绕着大北的铝电厂区接乘满员工,然后一路向南。临近厂区的地域,是分割成的一块块水塘,里面豢养着鱼虾,渔民们撑着小木船,打桨从水面上划过,就恍若邂逅了江南水乡的景物。成群白毛黑翅的水鸟,被北风惊起,折起纤细的长腿,突地都腾向远空,满穹苍飞散。

洛雨把头发扎进耳根,呆呆地看着那些飞翔自由的水鸟,水面广阔,天空浅蓝,心却细微的疼起了——这么美这么独特的风景,为何偏偏就我一个人感受?

大巴车穿过面朝大海的风车森林,从沾化进入高速,过滨州,渡黄河,贯高青,涉淄博地界,逶迤抵达邹平县城。黄河北岸的芒草地里秋风萧瑟精灵纷飞,南岸的白杨林里树叶婆娑幽灵落泪。过路风景剪成一个个美丽的镜头,冲击着洛雨那看惯了大北风光而已近乎贫血的视觉。

大巴车在魏桥公司总部门口停住。洛雨下了车,夜色已染满天空。她抱紧了自己,一个人既寒冷又伶仃,趟进车辆汹涌的马路。也就那么一出神间,忽然被人猛的拉回。与此同时,一辆车闪电般擦肩驰过。若不是被及时拉回,结局肯定惨不忍睹。

洛雨想想都后怕,侧头去看拉救自己的人,却看到了——是凉介。

凉介冰冷地道:“带着耳机过马路,找死么?”

洛雨一时忘却了害怕,竟怔住了,最后她微笑了,说:“你……原来你也在这里。”

两人离开马路,在人行道上并排走着。洛雨问凉介:“你怎么来邹平啦?”

凉介淡淡说道:“朋友聚餐。”

洛雨错愕地看凉介,语气里带着隐喻的刺:“你这种人……也会有朋友?”

凉介听了既不生气,也不驳诘,依然荣辱不惊,惜字如金,道:“有。”

洛雨饶有兴趣地笑了,说:“我倒很好奇——到底什么样的人,能与你成为朋友——要不我跟你去看看吧?”

“随便你啊。”隔了一会儿,凉介怕她多心,忽又冒出一句:“反正是AA制。”

※※※

邹平某KTV内,夜里十点钟。

由于洛雨初见花焯,就惊艳于他倾国倾城的美貌,而犯了花痴病。便总与花焯没话找话地搭讪,在饭桌上挥舞着鸡爪子谈笑风生指点江山,唾沫星子飞舞,女王范十足,早将凉介给忘在九霄云外。饭后,花焯见洛雨意犹未尽,便提议去KTV嗨歌,他请客。

小小包厢里面,微弱的灯光,闪烁的萤火,营造出一种暧昧的气氛。洛雨抢着跟花焯对唱一首《珊瑚海》,眉开眼笑,活似一双亲昵的恋人。裴陌欠起身偎在点歌机前,指尖心不在焉地划着触摸屏,一会冷眼瞧瞧花焯,一会又充满怜悯地看看凉介。而凉介则窝在沙发里一语不发,伪装思考者。

歌唱到一半,忽然裴陌指尖一划,含着怒气果断切到下一首。屏幕瞬间切换。洛雨毫无防备,只得愣在那里。

裴陌从还在怔忡着的洛雨手里拿回麦克风,与花焯面对面站立,目光里闪烁着挑衅的寒芒。他张唇,表情像某一种兽类,缓慢而残忍地说:“你还记得青珩是为什么离开我们的吗?”凛冽漆黑的声音被麦克风扩大,在整个包厢里面尖锐地回荡。

花焯面色苍白,握紧麦克风不说话。但他拼命咬牙的痕迹却清晰凸显在脸上。

裴陌冒出一丝冷笑,咄咄逼人句句带刺:“今天我们三个又聚在一起,唯独青珩没有来。不如我们就替他点唱一首歌,也是你喜欢的——《兄弟》!”

花焯两眼发红,手筋暴凸。秀美的脸因为愤怒,而形成另一种魅惑。与裴陌锋芒毕露地对视着。大屏幕上MV已经播放。任贤齐在灼眼黄昏里在浓烈沙漠里浅唱。成为两个人寒眸对决的背景音乐。副歌接近尾声。花焯终于泄了一口气。垂头丧气像个败兵。将麦克风默默放在桌上,转身走出包厢。

裴陌在花焯推门离开前一秒叫道:“别忘了——付完账再走!”

花焯气得直打哆嗦,摔门而去。

洛雨摸不到半点头绪,侧脸看凉介,目光里充满征询。而凉介依然一副水波不兴的样子,淡淡喝可乐淡淡吃水果,仿佛活在包厢之外另一个自我世界。

“其实你没必要为我打抱不平,”凉介放下可乐,望着怒气未减的裴陌,说:“洛雨与我,不是你想象之中的恋人关系。所以你不该那么挖苦花焯的。”

裴陌一愕,回过神就随即大声质问他:“那你为什么不早说?”

凉介吃完了半片西瓜,慢悠悠地道:“我还以为你们,真要合唱那首歌呢。”

洛雨听得莫名其妙,如陷入五里雾中,咕哝道:“你们还真是一群疯子呢。”

裴陌似笑非笑,将洛雨从上到下细瞧着,似在品鉴一件精美的瓷器,边瞧边啧啧称奇:“虽然花焯经常花言巧语逗女孩开心,可我也从没见过他如此迁就别人。看来他终于又遇到让他动心的女孩。”

洛雨红着脸怒斥道:“你瞎说什么呢?”

裴陌惑然,且一愣,反问道:“难道你没喜欢花焯?”

洛雨轻轻但很坚决地摇了摇头,忧郁目光不经意间转向木头人般的凉介,微微一瞥,黯然神伤。

裴陌隐约懂了些什么。凉介却铁石心肠装作局外人,在点歌机前从容选着歌,静谧的侧脸不起任何波澜,将洛雨殷切而脉脉的眼神自动屏蔽。

洛雨伤心地勾起了头。裴陌安慰她道:“他一直是这样的——自以为不食人间烟火,清心寡欲以致于荷尔蒙分泌过少。我差点认定他前世是一个无关风月的太监,后来才知道他比任何人都入情……他曾经用命去爱一个人,可这也几乎要了他的命。”

洛雨不由得浅浅地感动,发现裴陌不愧为凉介的朋友,懂得凉介冰冷皮囊里的灵魂滚烫,以及他风淡云轻的面目深处密藏的痛苦。转念也庆幸自己同样懂他,后来她就微笑了。

“……我假装过去不重要/却发现自己办不到/说了再见/才发现再也见不到……”

洛雨对着麦克风深情唱着那首《说了再见》,声线优美,旋律缓慢,却没注意到——当凉介听到那一句“说了再见,才发现再也见不到”,顿时就愣住了,竟无故湿了眼眸。

——是啊,说了再见,才发现再也见不到。可我们明明还活着,为何就成了永别呢?

回忆是美丽而痛苦的刑,是烙入灵魂的诅咒。凉介被回忆千刀万剐,拳心紧握舍不得放开,而只想撕心裂肺哭一场。

他用力咬着牙,抬头杀泪,收敛忧伤。又恢复冷漠决绝的模样。

裴陌启开三易拉罐啤酒,递与洛雨一罐,也递与凉介。凉介却举起可乐,苦笑道:“我喝可乐就好了。”

裴陌坐下来,用啤酒跟他的可乐碰杯,道:“没想到你戒酒竟戒得这么坚决,直到现在还依旧滴酒不沾哪?”

他顿了顿,眉头忽然深皱,叹了口气,又道:“或许有些事,你也该学着放下了。难道你想折磨自己一辈子么?”

凉介努力试着释怀一笑,逞强道:“我早就遗忘了从前,不喝酒也已与回忆无关,只是因为……我习惯了可乐的味道。”

洛雨喝酒润嗓子的空,听见他们的谈话,插口道:“你为什么戒了酒啦?”

凉介耸耸肩,无所谓地道:“因为酒不如可乐好喝。”

洛雨撇撇嘴,说:“是吗?我怎么不觉得。”

三个人唱到尽兴,或者说洛雨一个人唱乏累了,就退了包厢,走出KTV。

只见花焯那辆橙色牧马人还风姿傲然地停在门口。裴陌无可奈何地轻笑道:“我就知道这家伙不舍得走。”

花焯放下车窗,痞子般一笑,白牙齿在霓虹灯下格外晃眼,说:“你们几个太不够意思,眼睁睁看我离开,竟没一个人挽留。”

上车后,洛雨不再与花焯说笑,怯怯地窝在角落里,愣是一句话也没说,究其原因只是为了怕凉介误会。花焯偶尔瞥了她,几次张张嘴想说些什么,但终于一句话也没说。

第二天。裴陌正值班的时候,忽然接到洛雨打来的电话,邀他喝一杯咖啡,然后说点事儿。

裴陌请了半天假,满心好奇赶到咖啡屋。洛雨静默地坐在幽暗的墙角,用勺子漫不经心搅拌着咖啡,似在搅拌浓浓的忧伤。裴陌远远地就打招呼,然后坐在她对面,点一杯拿铁,迫不及待地问道:“嘿,找我什么事,难道是难以抵挡我的魅力吗?”

洛雨白眼一闪,说:“你还真是自恋呢。”浅浅啜了口咖啡,轻放下杯,缓解着呼之欲出的情绪。

好久,她低低地说道:“可以跟我讲讲他的以前吗?”

“他?你是说凉介?”裴陌不太适应屋子里的温暖,将外套敞开纽扣,又继续说:“就怕知道得越细节,会让你感到越绝望。”

“我不怕。”洛雨紧咬嘴唇,小小的眼神充满哀伤,说“反正我已经落到了谷底,怎还怕更绝望?”

侍从送来咖啡。

“其实我也只是个旁观者,只路过了他整个故事的轮廓,而关于细枝末节就不得而知了。既然你想去了解,那我就把我所知道的讲给你。”裴陌搅拌着咖啡,慢慢回想过去,思绪万千,面容里忽然闪过不易察觉的悲悯:

“说起凉介的从前,就不得不提一个人——她叫白樱,一个类似于罂粟般迷人但致命的女人。我不知道凉介是什么时候开始与她交往,反正他两个就那么好上了,甚至到后来,凉介为了她卷入一场又一场的劫难,仍是执迷不悟。唉,谁知道到了后来,看似永远不会分开的两个人还是分开了,永远地分开了。谁也不再见谁。凉介走在邹平的街头,总会想起以往那些熟悉的情景,便决心离开邹平,主动申请调到沾化保卫科,所以你才能与他遇见。”

“你是说,你也不知是谁先离开的?”洛雨欠了欠身子,眸子如秋水般闪着光。

裴陌摇了摇头,道:“凉介讳莫如深,我们也不敢多问。但我见分开后凉介那么颓废,胡子也不刮,眼神无力,到了夜里只能用酒精麻醉,逼着自己睡着。偶尔做梦还会痛苦地梦呓。也就大约能猜到,凉介是不会轻易放手的。

“后来,也就是一年多以后。我们仨在邹平聚餐,凉介酒量浅,两三杯就醉了。走在深夜的大街上,酒意被冷风一吹,更加涌上来。当路过黄山二路那座天桥的时候,似乎想起了喋喋不休的往事,竟直愣愣地站在那儿发呆,最后狼狈坐在马路牙子上,哽咽着哭了——我终于知道原来他也是有眼泪的啊,虽然我深知他以前也难受过痛苦过,可我从来没见过他落过一滴眼泪。他总是强撑着,隐藏起喷薄欲出的忧伤,努力表现出漠不关心的样子——但现在,他竟哭得像个孩子,嘴里模糊地沙哑着:白樱,我好想你。

“唉!我们本以为过了那么久,她早就在他的生命里不着痕迹,却原来已经被他生生地铭进了灵魂。如果他一直延续这种不转弯的性格,我怕他还会将那段记忆,带进轮回跟到了来生也说不准。

“酒意怂恿回忆,回忆招惹了一场泪。凉介就像一只在照妖镜下现形的妖精,穿透那副冰山冷漠的画皮,把所有深深压抑的灼烧的思念暴露无遗。可他不愿将伤口敞给别人看,不愿别人认为他是多情的。所以从那之后,他毅然地戒了酒。”

“原来他是为了躲避心伤,才戒的酒。”洛雨小嘴一撇,宣泄着心底的哀愁,“还骗我说什么可乐比啤酒好喝。”

“逞强本就是他习惯戴的面具,哪肯轻易承认他的念念不忘。可现在连他的微笑里都隐忍着忧伤,却是任谁也瞒不住的。”裴陌漫漫地想起了从前,嘴角上扬,温暖地说道:“很多年前我曾经见过他笑过,笑地那么明亮,幸福地那么透明。我想念那个拥有灿烂笑容的凉介啊。”

“总有一天,凉介还会再次找到新的宿命。我倒希望那个人会是你,至少你不会让他痛到绝望。”裴陌起身,穿上外套,说道:“我要回去上班了,下次再聊。”然后转身离开。

洛雨只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,还沉浸在模糊的故事里舍不得出来,臆想着他的笑容该是怎样的生动而遥不可及,最后她也不自觉笑了,就像与他互相对视着微笑。过了很久,她才灵魂归窍般微微醒来,招呼服务生:“埋单。”

服务生彬彬而来:“你好女士,那位先生临走前,已经埋了单。”

洛雨淡淡地道:“哦。”面无表情地起身,走向外面刺眼而斑驳的世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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右岸 · 夏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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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麦田收获了饱满的夏天,垛起了日积月累的幸福。窗口外的那片麦田,瞬间已被收割。」

那一年的夏天,邹平的天空大多是万里无云,阳光一寸寸铺满柏油马路,法国梧桐覆盖了大半个城。

凉介骑着电动车载着白樱,从梧桐树的阴影里无数次穿过。白樱则喜欢吹嘹亮的口哨,从后座上踮着脚尖站起来,长长的发逆着风,放肆飞扬。有时候她仰朝天空张开双臂,幻想自己是长出了白翅膀的精灵,然后杀猪般忘我地大叫一声。

凉介就这样无言地骑着电动车,无言地承受着路人质疑且咒恨的目光,放任她大呼小叫一路撒野。

过去黄山广场再向南,隔两条街,有一片人工开凿的湖潭。潭水翡翠般极碧,映着围岸而栽的垂柳,叠叠的翠色逼人眼目。沿湖铺就石板路,湖面横贯可行人的栈桥,桥贴水而构。倘若倚在水中央的栏杆上,望向从树丛间突兀而起的楼群,衬着天阔云低,自然之神秀兼着人为之巧构,一并朗然入目,足可令人感到目驰神扬。

去岸隔条街,林子里多高树,显得旷且幽。即使盛夏的午时,也有凉丝丝的风经过。又因人群多被湖水诱去,故林子中倒是难得的静僻。凉介偏爱这林子的寂静,便常躲开陌生人群,席地而坐在大树下异想天开。白樱就枕着他的腿或哼歌或睡觉。在午后的蝉声里,时光一大段又一大段飞驰而过。

凉介之所以离开人群而喜欢独坐在那树下,亦且是因着怕了与白樱双双漫步湖边——人工湖畔多为看顾孩子的少妇,任由孩子在水浅处戏玩。但是白樱却经常没脸没皮地凑到跟前,哄孩子们咯咯大笑,就只为了忽悠他们的糖果吃。而凉介杵在一旁,觉得格外丢人,努力摆出一副“我不认识她我只是路人”的模样,默默背朝白樱,默默抬头看天。但白樱竟毫无察觉,偶尔还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分一颗给他。凉介纠结的面容瞬间变化多端,集尴尬、错愕、无奈、哭笑不得于一张脸,手指迟疑着不好意思收取那颗糖果。

最令凉介记忆犹深的,当数是初春时节的那回踏青。人工湖南岸的草坡上那一片樱花树等来了花期,皎洁的花朵堆簇成云一般美轮美奂,引来无数人观赏赞叹。

白樱本就爱凑热闹,哪肯放过这机会,硬拽着凉介同来到樱花树下,替她拍照留念。为了营造落英缤纷的美感,白樱竟毫无素质地故意脚踹花树,将鲜嫩的白花瓣刷刷地抖落枝丫,形成一阵美丽的花雨。路人纷纷鄙夷。白樱却心安理得地在樱花飞舞间摆各种POSE,完全一副天真无邪的嘴脸。

直到看见了一个小男孩手中的棉花糖,才毅然决然离开凉介手中的镜头转身而去——当白樱挥舞着棉花糖凯旋归来,凉介不禁深深叹服,感叹于她的脸皮为何可以这么厚。

“喏,我请你吃你最爱的棉花糖,这可是牺牲了我的初吻才为你换来的哦。”

“额……我不喜欢吃棉花糖。”凉介在人海中闪躲着路人异样的目光,显得格外拘谨,连说话都断断续续的。

“什么?你不喜欢吃?”白樱愕然且怒了,另且杂着伤心。一面咬唇,一面哀望他,一双眸子缀满泪光,闪烁着如两粒水晶,撅起了嘴道:“原来你写给我的那些话,那么好听,那么诱人,却都是骗人的。你根本就不喜欢棉花糖。”

凉介愣了一下,这才凛然后知后觉,脑海中闪现出不久前发表QQ空间的一段话:『那些对我好的人,你们曾给了我太多太多依靠。我虽然怀念,但是我不想再要这种依靠了。因为我要长大了,我要成为别人的依靠。我要为我最爱的人拼搏出一个幸福的,美好的,好吃的,像棉花糖一样的未来。不过我会记住你们的,一辈子。』

凉介想到这儿,意犹未尽地微笑了,心底待她无限地疼惜。没想到看似没心没肺的她,却如此在乎自己给的诺言。虽然她大抵是一个不懂得比喻句的文盲,故将那段承诺断章取义看为了一朵棉花糖。

白樱见他竟笑了,狠狠地白眼他,嘟囔道:“切,有什么好笑的?”

凉介始终没说一句话,只面朝她清朗地笑。忽然轻轻张开手抱住了她,动作显得极为自然,眼睛里流露出浓浓的爱怜。白樱难得红了脸,竟似乎懂得了害羞,在拥抱中假装微微挣扎:“别乱动,那么多人看到啦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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左岸 · 狼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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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“我是仰望星空的一只狼,放弃了幸福是为了流亡”」

夕阳下的人工湖苍白而冷冥,入了深秋后就愈显萧瑟。凉介将琐事搁置,又一个人来到这旧地重游,一面缓慢行走在石板路,一面拾取那久违的画面。满岸的树随着晚风阵阵悸动,偶尔风急时,水波叠涌。

徘徊到滨水处,随意拣一个石凳坐。落日余晖映透寒冷潭底,木叶带着深秋的味道盘旋在眼目之前,似乎整个世界回到史前的寂谧,只剩下沙沙的落叶声。不远处有孩子因为不愿回家,向着妈妈又哭又闹,妈妈直是哄劝,但孩子竟愈加号哭了。

凉介看到这熟悉的景象,嘴角不自觉地慢慢勾起一抹微笑:“如果白樱在这儿,肯定能把他哄笑的,只是他手中的冰糖葫芦未免就遭殃了。”微笑留在脸上也就几秒,忽然又变得苦涩。暖心的瞬间竟成了虐心的起点。

夜色缓缓渗进黄昏的天空,就如浓墨一滴滴掉落一碗白水里,终将染成黑色的结局。黢黑的夜幕笼罩湖面,沿堤的路灯透出寂寥的光亮。湖边只剩下凉介一个人,对着路灯印出的孤零零的影子,默默地伤春悲秋。

手机在口袋里忽然震动。凉介断出记忆,划开了手机,说:“喂。”随后听见洛雨带着哭腔的声音:“凉介,是我。你在哪里啊?”

凉介微怔,心底微微冒出一丝的担心,问道:“你怎么了?”

“我想你了……”洛雨似乎无法克制决堤的情绪,在电话那头眼泪缤纷。“你为什么要让我遇见你……而又待我这般决绝?既然决绝到底……又为什么要陪我躲那场雨?你个臭家伙,天天摆着个臭脸,拽什么拽啊?不就是仗着我喜欢你吗?”

凉介无缘无故遭了一顿叱,虽感到意外,也不以为绌,说道:“你是不是喝酒了?”

“我是喝酒了,怎么啦!”洛雨理直气壮地打着酒嗝说,完全一副找茬的语气。

凉介知道她在邹平举目无亲,酗酒后更无处可去,出于对朋友的关心,说道:“你现在在哪,我去接你。”

“我在……那个……”洛雨努力思考着,忽然扬声道:“老板,这是哪啊……额,一园……商贸城。”

当凉介赶到的时候,洛雨趴在桌子上已经呼呼睡着。凉介斥责老板道:“她一个女孩子,你怎么卖她这么多酒?”老板委屈地道:“她才只喝了八两,就醉成这样子,我也没想到啊。”凉介没好气地道:“八两酒也不少了。”老板似乎更加委屈了,嘀咕道:“八两……啤酒,真的很多吗?”凉介:“……”

凉介结了账,扶她走出门口,秋夜的风瞬时溜进脖子里,冷的出奇。洛雨不禁打了个寒噤。凉介毫没犹豫脱去外套,为她裹住上半身,一切举动似乎那么理所当然,一如大北夏末那场雨中的场景。

洛雨闭合双眼,偷偷睁起一缝,窥着他那不苟言笑的脸,心底半羞半喜,假装娇弱无力地依偎到凉介肩膀,嘴里偶尔哼唧着犹如朦胧的醉话。

“好了,别装了。”凉介气定神闲,不带任何悲欢的眼神,仿佛一瞬间被福尔摩斯借尸还了魂,显得睿智而犀利,说:“昨晚你喝了不止一罐啤酒,也未见得醉成这样子。干嘛要没醉装醉呢?”

“切,我哪有装醉!”洛雨忽时瞪大眼睛,狡辩着,却已醉态全无。等后知后觉,不禁小脸一红,嗫嚅着说道:“我本来已经醉了的……谁知道……啊对,被风一吹就醒了。哼,都怪这阵风。”

凉介不再逼问,任她说着一拆就穿的谎,道:“好吧……我送你回去,你住在哪?”

“回去这么早干嘛?”商贸城华灯初上,夜市已起,地摊连绵不绝绽放满街路的两岸。洛雨饶有兴趣地东张西望,孩子般玩性未了。

一会溜达到卖玩具的货摊前鼓捣好大会玩具熊,卖家几乎认定她就要掏钱购买了,却又眼睁睁看着她突然放下玩具熊,转身来到路对面标注着『免费品尝,不好吃不要钱!』的爆米花机前,免费品尝了个饱,然后丢下一句“不好吃”转身离开,留下卖爆米花的人一脸泛黑。

凉介站在原地,冷风绕着他打转,气质孤独,光芒内敛,与喧嚣浮躁的人群格格不入。

洛雨来到卖衣服的摊子前,一件一件地鉴赏,最后将一件米白色外套从衣架中拉出,对着远方的凉介比量,觉得颜色还算般配,就跟凉介打招呼,让他过来。

“试一下嘛,又不会讹你。”洛雨劝了他五次依然试衣未遂,凉介却始终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死样子。洛雨真心觉得他比皇上还难伺候,至少皇上偶尔还翻翻牌子逗逗爱妃呢。

卖衣服的女人也在旁边帮衬着劝说,希望早点卖掉这件过时的土的掉渣的货底子。毕竟像洛雨这种眼光老土的顾客实属不多。“这衣服是今年最新款呢。你男朋友穿上后,一定很好看。”

“我不是……”凉介刚想否认这身份,就被洛雨及时打断——“好,就冲你这么准的眼光,要了这一件衣服啦!”然后她就眨眨眼笑了,笑容里带着暧昧且戏谑的味道,连眼中也满满的笑意。

“喂,你拽我干嘛呀……老板娘,等我回来再买啊。”洛雨还没谈尽兴,就被凉介强行拽走。一路出了商贸城,她咯咯的只是笑,停伫在马路边缘,审视着神气苦涩的凉介,道:“真就那么讨厌那件衣服?”

“『北京欢迎你』,几个字那么醒目,一看就知是纪念奥运年的款式。如果放在零八年,的确很流行。”凉介语气里带着讥诮,也带着无奈:“可惜现在是2015年。”

洛雨直勾勾地盯着他,眼神从未有过的认真,吐字清晰地追问着:“既然你不喜欢过时的事物,又为何要怀念那个——让你发呆与流泪的旧人呢?”

原来她为他选择那件外套,竟埋下了如此良苦用心的伏笔。

“我没有怀念任何人……”凉介侧转脸,手指掩着突然发酸的鼻子,等心情沉淀了,自嘲一笑说:“你觉得我像那么怀旧的人吗?谁说发呆就一定在回忆,或许是我在回味晚餐的那份沙拉。流泪也不一定因为思念,或许是洋葱刺激了泪腺。如果你非要认为我是念念不忘的,那么注定要失望了。”

“但愿你每次忍不住泪流满面的时候,身边都会有洋葱。”洛雨撇嘴兼白眼,不苟同于他的倔强,脸上泛起一丝讥笑:“如果找不到洋葱,你也可以栽赃给芥末的。”

“好吧。”凉介说不过她。于是就认输般闭了嘴,又回到安静的模样。

洛雨负气地咬着嘴唇,抬头,望了望秋天的夜空。

夜空下北方荒芜,城市预备冬眠。

忧郁的孩子不敢望天空,失恋的人群各自去流浪。

于是北方无数座空城。

“听说她离开后再也没回来,给他的生命空出整个青春的留白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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