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创意文学网 > 双城错 > 肆章 。你好吗
 
左岸呐喊

1

花焯来到沾化后,初始还觉着新鲜,风景辽阔与别处不同。后来,终日看厌了盐碱地,气候又多风,离城镇远而偏,难免感到乏味。若不是这儿有一个洛雨,估计他早就辞职回家了。

但他也纳闷,若说他是为了洛雨才耽搁在大北,那么凉介呢,又是为了什么?他问过凉介,凉介说是因为这个地方,可以让他清心寡欲。花焯听了后似懂非懂。

上完一个班,花焯回到宿舍,换衣服要去洗澡,凉介正用平板看电影,听配音似是日语。他探脑袋瞄了一眼,女主角清秀素净,问:“日本的?”凉介沉静地点了下头。

花焯意味深长地笑了,说:“现在才懂了看岛国电影,呵!呵!呵!我们家凉介终于长大了。”凉介紧跟电影故事颇入神,没功夫搭理他。花焯则喜滋滋去了淋浴室。

——电影的女主角叫渡边博子,去参加未婚夫去世三周年的追悼会,从飘雪的公墓回来后的当夜,她写了一封问候的信寄到雪国的小樽,给故去的未婚夫,藤井树。收件地址是以前他住的老房子,听树的妈妈讲,老房子早已经拆掉,改建高速公路。然而,就是这一封她本来想寄往天国的情书,居然在隔天有了回信。

……

当看到渡边博子哽咽喊向远方的雪山:“阿树,你好吗?我很好。”时,凉介不由得湿了眼睛,心底起了那么一抹微澜。或许他想要去信的那个『小樽』,那个人,也早已经物是人非。

多年以后,只是想给她寄写一行信:好久不见,你好吗?我……很好。

花焯洗完澡回来,凉介依然注视着平板屏幕。对白清醒,情节平缓。花焯很疑惑,说:“这个片子前戏好长啊,女主角怎么还没叫 床哪?”他拽下毛巾擦抹湿头发,忽瞥见凉介眼中水光潋滟,顿时诧愕万分:“我靠,看这种电影你也能悲伤?”

收拾完,花焯打电话给洛雨,约她出来吃饭。洛雨不去,说忙着呢。花焯又给他安插的卧底——跟她同宿舍的泫城——打电话,摸清下底细。最初当他发现泫城对自己颇有好感后,便顺水推舟利用她的倾心,请吃几顿饭,多唱几回歌,半哄半骗最终成了自己的眼线。

晚饭后,花焯正玩着游戏,对话框弹出泫城的消息:她去港口散步了。

他匆匆赶到港口时,洛雨伶仃的影子已定在河崖边,用耳机听着歌。花焯到她身旁,她看了他一眼,眼神苍凉。

星海寂静,空野沉入夜色幽青深处。北归的轮船沿着暗蓝色的水面无声无息地飘过。

她把耳机分给花焯一个,让他听。花焯低下头,一首周杰伦的《搁浅》。他说:“我记得,这是你喜欢的歌——总是单曲循环着。”

“是啊,这是我喜欢的歌。”洛雨不看他,看河流彼岸暗夜中缥缈的北海,说:“那一天,大略这个时间,同样天气,同样地点,我第一次遇见他。那时我正闭眼默听这首歌,睁开眼就看见他。所以从那天以后,我每天都会循环听。”

她的声音有些沙:“我以为只要我听完这首歌,睁开眼睛,他就会站在我面前。但是我听了千百遍,他还是离我那么远。”

花焯忧伤到谷底,放开耳机,说:“别傻了,他不爱你,跟一首歌没关系。”

夜色浓了,又一艘卸载完的船舶离开港口。轮船上灯光闪烁,滑远了看,如电影中在海上独行的泰坦尼克号。那岸的旷野从夜色里隐去,展眼望去,河面一时如海洋般无垠。

“你说得对啊,我不能只等着一首歌带给我好运。”她把花焯感染成了重度忧伤,自己倒释怀的挺快,她两手圈在嘴边当扩音器,向着远去的船舶喂喂大叫。

有一只海鸥受惊般鸣了几声,绕过装载机远远地飞走了。

她忽然笑了,说:“你教我折千纸鹤吧?”花焯知她的心意,没好气地说:“我不会。”

洛雨撇撇嘴,而想起了一件事:“你怎么知道我在这的?”花焯撒谎道:“我是出来散步,纯属偶遇啊。”洛雨不相信地上下觑着他:“会有这么巧?”

花焯心虚转过头,怕她再往深处追究,便放出了杀手锏:“你知道凉介喜欢谁的歌吗?”

洛雨果然丢开不再问,只是问:“谁的歌呀?”

“张国荣,他最爱那首《沉默是金》。”

洛雨恍然大悟:“怪不得这家伙整天少言寡语的,还以为他是天生深沉呢,原来是怕掉大金块啊。”

2

次日午饭,花焯端着餐盘又来到洛雨的对面。洛雨早已经习惯,惯例把不爱吃的肥肉或辣椒全挑到他餐盘里。花焯照单全收,吃着饭偶尔说一句话,他总能逗的洛雨咯咯大笑。

洛雨向凉介坐的地方不经意瞭了一眼,低头又夹起一条青菜,笑意蓦然隐去。花焯看入眼里,忽然就嫌日光刺眼,借故往左移一个座位,恰好挡住凉介的背影。

餐厅电视墙放着歌曲频道,一首好听的歌,没有人感动。洛雨吃饱后,独自离开餐厅,回宿舍午睡。

花焯侧着脸,仇人般横视凉介一眼,用力嚼着米粒,表情残忍,就像狼撕咬着猎物。

出餐厅,秋日温煦,天空揉蓝如春水。这座指挥部以前是一个船厂,大院最中的沙地上,圈起一片野生的芦苇。秋风飘过芦花飞。

有一个女孩猫在高高的芦苇里,低身找寻着什么。花焯过去,说:“泫城,你在干嘛呢?”那女孩抬起脸,看到是他,顿时红了脸,说:“没……没什么。”

花焯走进芦苇丛,拂开撩到脸上的穗子,说:“我帮你找。”泫城急切道:“不用……真的不用。”她的目光看着花焯,近乎是哀求的。

花焯微微懂了,点了头,说:“那我先回去了。”还没转身,泫城却鼓足勇气,喊住了他:“花焯,你能帮我一个忙吗?”

花焯又是很绅士地点头。但,他的眼里,显然有随时准备反悔的神色。有一种忙,他帮不上,譬如缘分,他怕她会说出口。

那种眼神,无意间伤害了泫城,她悲伤地一笑,说:“帮我去商品房取件快递吧?”

花焯松了一口气,去停车场取车,载上她向大院外驶去。商品房位于电厂外围,不一会儿就到。泫城下车去取快递,他坐在驾驶室里等,点起了一支烟。

车停在商店门口。他偶然抬起目光,看到一个男子侧影,似曾相识的。那男子手提购物袋,走到一辆白色别克边,摁开遥控钥匙,准备要走。

花焯缓过神来,果断掐熄烟头,下车,迅步兜向前,截住他的车。

“怎么了?”那男子停止驱动,放下车窗,问他。

花焯微微怔,盯着那人的脸失了神,良久,他说:“对不起,我认错人了。”

那男子哦了一声,驱车去往氧化铝厂区方向。眼看开到转盘,向南拐弯,就要消失不见。花焯恍惚看车远去,忽地一咬牙,也不等泫城回来,就上车启动开,把油门踩到底,向氧化铝掠去。

疾驰到宿舍区门口,向内一拐,截住那辆别克。花焯下来车,敲开他的窗,说:“你好,能否一起吃顿饭,认识一下?”

男子眉头一紧,很烦的语气说:“你有病吧,我不搞基的。”

花焯一笑,说:“我也不是同性恋,只是你很像我的一个故人……所以,我希望认识你。”

男子听完,这才减弱了敌意,说:“是吗?看来你的故人也是一个美男子啊。”

可他嘴角微斜,似笑非笑的,又说道:“但是,我实在没兴趣多交朋友。尤其是男的。”说着,轻踩油门,驱车向前缓行。

“是我亏欠他太多,已没有机会弥补!”花焯用身子拦在他车前,大声说道:“给我一次机会,就当我给他道过一声歉。不然我余生有愧,终不能释怀。”

男子觉得甚是晦气,沉下脸色说:“不要总拿我跟死人相比,好不好?”花焯一愣,道:“他没有死……只是去了远方。”

“哦,是这样啊。”男子怨色稍霁,从车窗里探出了头,眯起眼看秋天的阳光,后,又很市侩地说:“那你准备请我吃什么啊?”

花焯顿时喜形于色,满口答应道:“随便你选。”尔后自叙了名姓,男子则把手伸到窗外,表示友好,说:“陆子蹊。”花焯伸手与他相握。

留了彼此的联系方式,花焯便回了。陆子蹊等他走了后,忍不住照起了后视镜,一张脸左摸右看,越看越自恋,喃喃自语道:“还真是能靠脸吃饭呢。”

花焯接上泫城,返回船厂。在路上,泫城拆封精装快递盒,从中抖开一件男子白衬衫,朝花焯比量了一下,笑道:“正好合适。”花焯闻言踩了刹车,停在路旁,谨慎地望向她,道:“给我买的?”

泫城说:“是啊,你请我那么多次客,我总得表示一下哦。”

花焯瞥了一眼衣服的牌子,深知价格昂贵,连一向花钱阔绰的他都舍不得买。他深感不安,说:“用一个月的工资送我一件衬衫,就只是为了还请几顿饭的友情债?”

泫城尴尬地一笑,展着衣服的手凝住了,她说:“用不着这么计较吧?”

花焯别过脸去,故作冷漠,口气坚硬地说:“我不会穿的,你退了吧。”

他何尝不明白她的心事,只是他再不是以前的花焯,自从对洛雨动了心,他发誓只取一瓢,不愿再与她人暧昧不明。

泫城慢慢泫然了,慢慢缩回展向他的手,慢慢折起衬衫放入盒子。

花焯歉疚地偷看她,想逗她一笑,口气软下来:“你别哭啊,泪水若滴在衬衫上,就不能退了。”

泫城果然噗嗤笑了,怪怪地看着他,说:“你啊你,真叫人恨杀了啊。”

花焯淡淡一笑,无意中说了句:“对了,丢落在芦苇荡里的东西,还要找吗?”

“算了,不找了,就随它去吧。”泫城咬着嘴,眼神空空的,说话轻声如寂哑。

下午泫城上班时,洛雨手头有份文件需她配合处理,喊她,她宛若不闻。洛雨走到她跟前,拍拍她的肩。她从神游里微醒,洛雨把文件放到她桌上,却毛手毛脚碰倒了水杯,白水浸湿半张桌面。洛雨赶紧取抹布擦水,泫城嫌恶地猛把她推开。

洛雨愣住了,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。看泫城眼光里竟飘过云一样宽阔的凄凉,她慌了,抱歉地说:“对不起。”

而凑巧的事,泫城因歉疚对待她的暴躁,也不约而同说了声,对不起。

两个声音,无意间重叠成一个声音。洛雨觉得好玩,又没心没肺地笑了。泫城颇惊讶地看她笑的样子——这幼稚的姑娘啊,我竟是败给了她。

傍晚下班,洛雨刚出办公室,就看到花焯堵在了门口,说要出去吃饭。洛雨不愿去,找各种借口拒绝。最后,花焯只好说:“凉介也会去。”话虽如此说了,然而他感到用别人的名义邀请心爱的人,是有生以来最深重的自取其辱。

花焯载上洛雨,凉介,向北出发。来到一家饭馆,进去后,雅间内早有一个人坐着等候。凉介看到那人时,明显地愣了一下。

花焯低声问凉介:“像不像?”

凉介点点头,不错眼地凝视着那张脸,竟恍惚以为青珩又回来了。那人却看也不看凉介花焯,只一心看洛雨,一副坏坏的样子,说:“原来有美女啊,在下陆子蹊,请问这位美女,怎么称呼啊?”

洛雨哼了一声,说:“臭流氓。”

陆子蹊解嘲地笑道:“你要不说,我只好叫你神仙姐姐啦。”花焯说道:“别满嘴胡说,来,我跟你介绍,这位是凉介。”

陆子蹊看了眼凉介,见他也望着自己,眼神特殊,便明白了,说:“你也是那个人的旧友?哈,正好,下回饭你请。”

凉介顿时觉得他真的不是青珩,即便容貌有三分神似,但是气质与品性却天渊之别。青珩为人稚嫩,心智温良,虽偶然爱逞能,可不失赤子之心。而此人,一眼虽能洞悉本末,应该是颇有见地,不过言语轻浮,神情跳脱,让落落寡合的凉介不大苟同。

或许青珩根本没那么好,也像陆子蹊般诸多瑕疵,但是凉介只记住了他的好。所以说,一个陌生的就在眼前的陆子蹊,怎么可能敌得过回忆中的人?

但,花焯却与他很对脾气,两个人在酒席上推杯换盏,交谈甚欢。得知他在氧化铝原料车间供职,家在远地,已婚,有一个女儿,叫陆雎,说长得比刘亦菲还俊;老家养有一条细狼犬,可日行千里夜行八百。最后连邻居叫什么都给扒了出来。

洛雨不爱听他们互吹,便插左耳一只耳机,独自听起歌。陆子蹊朝洛雨努了下嘴角,说:“你的女友?”

花焯黯然一笑,道:“嗯……准女友。”

陆子蹊会意的也笑了,说:“革命尚未成功,同志仍需努力啊。”

洛雨另一只没带耳机的耳朵听到,皱了眉,说道:“你不要乱糟践伟人的名言,好不好?”

陆子蹊显然不懂了,说:“啊?这句话是谁说的?我以为是网络段子呢。”

洛雨菲薄地看他一眼,哼了句:“不学无术。”

陆子蹊倒不以为意,说;“我也想学而有术,但学校不让啊。嘿美女,要不然你教我吧?”

洛雨给他一个白眼,没搭理他,边喝果汁边听歌。扭头看斜对面的凉介,他正无所事事对着一盘豆芽动筷。

夜风从半掩的窗间透进来,沿着墙根遍地满月光辉,类银似雪。陆子蹊注视着洛雨放在腿上随歌的旋律灵活弹动的手指,便如弹在钢琴的黑白琴键上,但却无声无息。

陆子蹊的表情发痴,花焯嫌他无礼,刚想发火,陆子蹊说道:“你是在听《蒲公英的约定》?”

洛雨吃了一惊,抬眼看他,道:“是啊,你怎么猜出来的?”

“你的手指——弹奏的节拍,恰好符合这首歌愁慢的旋律。”

“看来,你一定也很喜欢这首歌?”

陆子蹊再不贫嘴浮夸,眼眸里竟涌起了黑色潮水,他落拓地一笑,说:“曾经喜欢,但现在,却是不大敢听了。”

有些歌,有些诗,有些情节,有些店面,甚至有些城,等青春过后,都不敢轻易地路过。怕扯到了回忆的弦,而恶化这一份无药可治的疼。

凉介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,沉头又伸筷去夹面前的菜,心浮的他总是夹不起嫩滑的豆腐。他索性丢开筷子,起身走到了外边。

他站在屋后的旷野,眺望满月,洛雨来到他身后,说:“怎么了?”

凉介说:“没什么,吃饱了,出来透口气。”

“我也吃饱了,要不咱们先回去吧?”

凉介确实不愿在这里多待,便点了点头。

胧明的月光下,他俩沿着海天路,徒步走回去。路上,凉介不说一句话,洛雨则如蝴蝶来回晃,用粤语清唱着歌。唱了一遍又一遍,看凉介还是无动于衷,不禁不耐烦了,说:“喂,我唱歌你没听到吗?”

凉介说:“听到了,你叽里咕噜唱些什么呢?”

洛雨说:“《沉默是金》啊,不是你爱听的歌吗?”

“我没听过,而且我是很少听歌。”

“你不听这支歌?”洛雨愕然了,随即又低声咒骂着:“这臭家伙,又骗我!”

这时,正好花焯因不见了他俩打来电话询问,洛雨接通后第一句话就喊道:“骗子,你这个大骗子!”随即挂断电话。花焯不知其所以然呢就遭了一顿骂,对着手机苦笑了一下,向陆子蹊吹嘘说:“终于向我表白了……但是我没答应。”

陆子蹊浅酌一口酒,说:“是吗?听电话中的语气,可不太像表白啊。”

洛雨气呼呼挂断电话,凉介也感到莫名其妙。走到一座桥时,桥下水位浅,落潮后余了一片湿地。洛雨忽然有了摸鱼的兴趣,卷起裤管到桥底,赤脚踩入泥沼,借满月的银光寻视搁浅了的小鱼。

只见她弯腰探手一抓,若青脚鹬般灵敏,已有一条幼鱼捧在了手心。她长养在南国水乡,自小下水摸鱼如家常,即便下田插春秧时,水田里也不缺鱼儿,经常是倒步插着秧,一条鲫鱼就游到了手心里。

洛雨找拾一个空瓶,舀了水,放入小鱼,又捉了三条与它作伴。上桥时,凉介伸手把她拽上来,染了满手淤泥。他倒不很在乎,等着她穿好鞋。

洛雨蹲下系鞋带,她的动作慢如慢镜头。前方就是船厂了,余路不多,分别在即,她只想慢一点,再慢一点,好多拖延与他相处的时间。哪怕只是短暂的停留。

低着头,她不经意地说:“凉介,当你听到陆子蹊说不敢听某一首歌时,为什么你会突然的难过呢?”

凉介沉默了,听见候鸟过境时的伤心鸣叫,他抬起头,秋夜湛清如水面的天空,游过人字形的一队大雁。间隔穿入一片又一片破旗般的灰云。

等人雁南飞后,他说:“他放不下一首歌,而我放不下一部电影。我不是被电影情节感动,是一起看电影的人。如今时过境迁,我再独自看以前的电影,总会心如刀绞。”

怔了好久,洛雨说:“谢谢你,终于肯向我敞开了心扉。”她说这话时,眼睛闪亮如一泓星光。在心里,又对他默默说:“尽管我听了,心真的很疼。”

凉介转开身,无声向前走路。洛雨跟上来,船厂外围的芦苇花飘荡,印着白茫茫的月光,她问他:“多年以后,你是否也会回忆今晚的月光,而轻轻地怅惘?”

凉介想了片刻,说:“或许会吧。”

洛雨的情绪如弦,轻易被他一句话拨乱,她泛着泪,向满地月光苦苦倾诉:“若是有那么一天,我宁愿死在今晚这月色里。”

凉介深深看了她一眼,心涌过破裂的海浪声,最后,隐忍了所有细节,他说:“别瞎说。”

路经院内那零丁芦苇丛时,或是缘分的指使,无故从芦苇里流荡出一张纸飞机,飘飘荡荡,恰好落在了凉介的脚步前。

拾起,纸飞机折叠的地方可见字迹历历。他随手丢在地上,洛雨却又拾起,拆开了纸飞机。

手写的字体笔划锋利,仇深似海,一看就知出自女生。然而字里行间的忧伤,在纸上冻结了娇艳鲜花。

3

泫城从微信对话框里输入一行字:“她去港口散步了。”却迟疑着久久不摁发送键。

最后,她还是忍着潮汐般的难过,发送了这条微信。

房间内只有她一个人了,她是如此恨他——当他每一回向自己打电话,总是询问别人的消息。他不知道她的心有多痛吗?一次折磨还不够,还要接二连三的,难道非要把她推入地狱永不超生吗?

她含泪用铅笔狠狠地划过纸面,又恨自己没出息,一次次懦弱,不忍心拒绝。她把对他的控诉写在信纸上。她决定把这封绝交书亲手送给他,从此人各天涯,山水不相逢。

她推门,走到风清月朗的院子里。她远远看到他与洛雨站在河岸上,都面向对岸,目阅山河夜色。

她忽然停下脚步,犹豫了,是啊,自己有爱他的权利,可他并没有喜欢自己的义务啊。她有什么理由,去当面埋怨他呢?

她把信札折成纸飞机,伤心地丢在风中,轻飘飘的一张纸,飞入稀疏的芦苇里。

4

洛雨读着纸飞机上的字:“为什么你爱的只是她?如果不爱我,就请不要这么残忍。”她又让凉介阅,挠着头百思不解,说:“这封算是情书么?他爱的只是她——‘她’是谁啊?肯定是个坏女人。对啦我知道了,是白雪公主的后妈,坏魔后!”

凉介看了一眼那行字,不明就里,也不愿入深揣摩,他不关心别人的爱恨情仇。洛雨问他:“凉介,那么你收到过情书吗?”他摇了摇头,洛雨哦了声,颊边浮动起了微笑。

到宿舍后,凉介脱衣卧在床,久久地躺着,窗棂沿月光纷飞如冬蝶,关上灯于黑暗里安静失眠,只是一再地握紧了手掌,张开,再握紧。手掌虚妄,掌纹冰凉。他嗜好这无声的黑夜,恰如那个人嗜好斑斓雨季。

5

有些人我只能回忆,有些城我只能默记。

6

第三日,阴。去县城的公路有些凄寂,深黯如一幅老画。间有一辆又一辆车掠过,带起凛冽风声,然后穿入风车林里。他的心便一声声颤动。

洛雨像一只飘荡的蝴蝶在风车底下游荡,断断续续哼着歌:“白色的风车,安静地转着……很可惜没有祝福,但爱你并不孤独……你说我若一个人会比较自由……谢谢你让我听见,因为我在等待永远。”

他手指间夹着一支烟,只吸了一口,就发起了愣,任那支烟燃成烟蒂,暮风丝溜溜滑过,大地萧瑟,他弹掉烟头,目见她两只黑眼圈那么疲乏,不由得心疼了。

“你很喜欢熬夜吗?”他说,语气很不满。

洛雨听他这么说,顿时勾起了困意,张口打着哈欠,说:“才不喜欢……对了,凉介怎么还没来?”

“谁知道呢,”他冷漠地说,后转过头,小声喃喃:“死了才好呢。”

洛雨频频望着北面,怀里轻抱着一个心形硬纸盒。暮色微浅,她单薄的影子像一面风筝。

凉介骑单车沿着公路来了,到那一株风车下,他把单车插住。约好的临夜色时到这片河滩捉小蟹。洛雨凑近他,含笑给他那个盒子,说:“喏,送你的礼物。”

“什么?”他用手指掀开盒盖,露出一条缝看了眼,顿时表情厌厌的,眼神里涌出某一种憎恶,他说:“我不要。”

洛雨把盒子坚持送到他的手里,近乎是哀求地,说:“就看一小眼……我叠了三个晚上呢。”

凉介冰冷地厌恶地推开,盒子跌在地上,倾泻 出近千只红色的千纸鹤,密密麻麻的,野风吹荡,满公路飞走,如飘散了一林的枫叶。便只听花焯怒吼了声:“混蛋!”如猎豹般扑上去,迎头给了一拳。

凉介闷哼一声,那一拳太重,趔趄着差点倒在地上。他站稳了身子,默默无语,嘴角裂开,流下了一点血,却难掩愧疚之意。他歉然向洛雨浅望,没说话,又别开了脸去。

洛雨咬着嘴,含泪蹲下来,一只一只去捡。一辆别克迅疾地向南驰,碾过路面,带起一大波千纸鹤往前飞赶。花焯低腰帮她拾捡,追着风,公路中央有一只碾裂了的纸鹤,纸破开了,里层有数行手书,却是一封情书。

花焯黯然了,一千只纸鹤,就是一千封情书啊。这傻丫头,何苦呢?

他苦笑了一下,何苦呢?自己还不是一样,何苦呢?

他看到纸鹤上她写下的话——与其痛苦地眺望远天的杳鹤,不如与你携手共看春江月明。

7

陆子蹊开车回老家,途遇一架风车时,看到三个人在公路边争吵,他车速太快,没看清楚是谁。天空阴的像一张大青布,他着急赶路,入高速路口后,他驶得更快了。

黄河以北,高速公路高出平野上向南伏倒的芒草地。可以一眼及岸。阴天。浓郁的云层闪着银白色的光。积屯了沉甸甸的雨水。下雨之前象征性的镜头,是一种压郁的美。

刚过了滨州,便落下霏霏的雨,尔后渐渐滂沱,他关上所有窗。雨水淋湿了几乎半片省境,他一路从滨州到淄博,到邹平,再到济南,仍没有冲出那块铁铸似的黑云。

黑云背后隐隐传来闷哑的雷声。他无谓地一笑,摸了摸肚子,饿了。就近找到服务区,停车用餐。临下车,忽见后座上散落着几只千纸鹤,有些纳闷,忍不住咕哝,见鬼了。

他坐在餐厅,一边吃饭,一边拆开了纸鹤看。外面雨声震耳,夜色漆黑,高速上零丁几点车灯迅速闪过去,像一颗颗飘逝的流星。他阅着纸鹤内层的娟秀字体,另一只拿汤匙的手也凝住了。

——忽然感受到一阵风,那是你在笑,还是我的幻听?

——等到听见你的回音,我已经成为一座坟。

——我为你等待在天堂,你却头也不回,宁肯饮了孟婆汤。

——海的尽头是陆,我的尽头是你。

陆子蹊轻声读着纸上的话,有所思,愣了会儿,陷入了少年时的回忆,眼神幽远,脸色发青。屋外闪电晃了一下,尔后轰隆隆雷声落地。

8

夜。雷雨。大北。

凉介丢掉坏了链条的脚蹬车,沿着海天路拼命向北急奔。

路凹处跌了个跟头,满衣满脸染满泥泞,他来不及清理,爬起又向前奔去。

海天路的尽头再向北,斜出一条窄道,两边是盐田池,及错落分列的风车。洛雨远远的伶仃的影子,突兀地晃荡在这一大片黑色雨渲染过的无垠旷野上。雷电满天空划闪。

“你回来!”凉介力竭声嘶地喊道,却被突然一阵轰隆隆的雷声打断。

洛雨竟似未闻,若无其事地踱着步。

巨大的闪电划向地面,那光芒四射,如阴色天空中一道明丽的裂缝。随后,雷声炸响在临近地面的半空, 霹雳震耳。

洛雨笑颜温和,听雷怒如听鸟语鹿呦,行步间另有一股闲适风度。此时手机铃响。她如常掏拿手机,还没看清楚来电,却被赶到的凉介劈手夺过,扬起手用力扔出。

一道闪电恰好击落,寻着那手机信号蜿蜒劈去,落在数十步外的水塘里,击起海浪般的水花。

凉介拽着她蹲下,以降低有效高度。洛雨看到他额前的头发往下滴水,滑过沾满泥渍的脸,从没有见过他这么狼狈,不自觉又傻笑了。

伸手掌替凉介擦干净脸,凉介心疚,没再拂开她的手。最后她捏了一下他的鼻子,开玩笑说:“你要赔我的手机啊。”

“嗯,赔。”凉介难得的好脾气,完全似在哄一个孩子。

“这样子才乖嘛。”洛雨拉起他的手,温贴自己的脸。凉介本想收回,但掌心触到她寒冷的脸颊,有一点心软,便任由她捂着脸取暖。

“我以为我会死的……我在想,或许我死了,你就会在乎我一秒钟吧。”洛雨轻声说,悲伤的声音浓的化不开。

凉介咬着牙没说话。群雷密电闪过后,他拉起洛雨,躲雨躲到路沿的一间弃屋。洛雨遍身淋湿,一旦离开雨,水意侵入肌骨,不禁瑟瑟发抖。凉介伫立在门口,听背后传来一阵哒哒声。他转回头,破屋里黢黑如墨,看不到彼此,他说:“什么声音?”

洛雨架不住寒冷,牙齿哒哒颤击,说:“额……好……冷……啊。”

“你等我,我去给你找件外衣。”

凉介刚想再冲入雨里,却被洛雨拉住了衣角——“不要走,我害怕。”

“好,我不走。”凉介语气轻轻,一再迁就着,生怕她再寻了短见。屋子外大雨瓢泼,时不时闪过一道电光,照亮了半个天空。

“好美的闪电啊。”洛雨抬头向外,目捉到那一瞬稍纵即逝的光。她患了迷恋闪电的怪癖。就在不久前,洛雨不愿在宿舍安睡,支了一把伞外出看雨。望见北边的天空闪电耀眼。她正值悲伤情绪,易酝酿冲动,竟不顾一切走向美丽的雷区。

当看到某一道闪电落在眼前,巨大龙爪似地,她觉得她即将死了。她便给凉介发送一条短讯,类似于临终遗言。然后丢开伞,从容走入死亡禁区。

而此时,在废屋中,凉介藉着闪电刹那一照,看到了她的脸,笑颜暖如春樱,眼睛皎如冬雪。他说:“你这么憧憬闪电?难道不知道会死人吗?”

洛雨噘起嘴,说:“你又不爱我……从来不曾介意我,我就算这时死了,也没有什么损失啊。”

“无论我爱,或者不爱你,你都不可以玩忽生命。”

黑暗里只能听到他的声音,轻斥,却让洛雨感到很暖心。

他掏出手机,又说:“你给我发的短讯……全是孩子话!如果你死了,我不会是解脱,只会一辈子自疚。”

洛雨像个做错事的孩子,说:“对不起啊,以后我再也不了。”

凉介没大苛责过别人,这时听到她语声乖弱,反倒不知要说什么了。只是说:“你还冷吗?”

洛雨嘻嘻而笑,说:“奇怪,被你一训竟不觉得冷了……要不然,你再训我几句?”

凉介不再说话,沉默眺望着远空,向东的黑色旷野上银光闪烁,但已经听不到雷声。雷远远地去了。

风吹进了雨粒,他向里站了站。乌云下小屋孤立。眼前漆黑一团,目不能视,只可听落雨哗哗声。凉介稍转身,嘴唇触到柔滑的皮肤。他一呆。原来洛雨来到了身旁,他毫无察觉。

他说:“对不起。”洛雨摸了摸眉头上那块吻迹,黑暗里偷偷地笑了,却道:“哎呀,你占我便宜。”

凉介只好用手机照起明,久摁开机键,目见洛雨就站在咫尺间,嘴角噙着特殊的笑。他往旁边撤了撤,洛雨伸过手,说:“玩一下你的手机呗?”

递给她后,洛雨用两只手端抱手机,屏光映着她的面颊,呈出青白色。比常日更显美丽。凉介稍微一瞥,随即转开。风呜呜地悲鸣。

她浏览手机,指腹跳击屏幕,摁进了某一个界面,蓦然淡笑说:“你没有删这条短讯啊?”

“嗯?”凉介短暂一愣,随即明白,说:“哦,没有。”

洛雨咬嘴盯阅着屏幕上的字,低着头,湿漉漉的秀发斜垂下来,像半挂瀑布,隐住了她水气迷蒙的眼睛。

『介,我就要死了,以后再不会打搅你,你别要太开心吧。我要是死了,介,能不能成全我的遗愿啊?就别总是拒绝我了,来参加我的葬礼吧,为我掉一次眼泪,我就会安息的。听说死于雷击的人会很丑,希望不要吓到你。介,其实我,很爱很爱你。』

凉介扭头再看她,不提防而猝然一惊,心嘎噔跳动,背脊耸紧,不由得惊呼出声。原来,洛雨头低地愈下,整片头发覆住了脸,宛如恐怖电影里的贞子。她闻声抬头,脸从头发深处露了出来,惑然道:“怎么了?”

凉介平复了情绪,却不愿自认被吓到了,说:“只是忽然想起,晾着衣服还未收。”洛雨哦了声,又把脸缩回头发里看手机去了。

后半夜时候,雨声细了。他们出屋回项目部,一路上承着濛濛轻雨。淡青色天空云破星微,近乎是晴了,浓而大的片云滚滚向西南角飘去。

秋雨染过北方一城又一城。次日,凉介去滨州,给洛雨买完手机,又摊上了倾盆大雨。深黯的雨季。他坐在公车上,靠着窗,雨水花了玻璃。

在某一站,上来一个孕妇,颜容素秀,挺着硕大的肚子,站在过道里扶着扶手。凉介起身把座位让予她。

到渤海七路某小区,那孕妇下了车。凉介又坐回座位,低头时,见脚边有一张信用卡,应是她遗落的。他拾起想交给司机,一眼却呆住了,因看到卡背面的用户签名——畹乔。

他在下一站下车,往回走。到小区门口,恰好遇见孕妇从一间水果店出来。凉介把卡还给她,孕妇道谢后,说:“要不然,请你去喝点东西吧?”或许只是一句客套话,凉介点了点头,说:“好。”

两个人过了马路,一前一后各支着伞,走到一家十字路旁的西点屋。云色叆叇,如浓墨泼染。市区里一时如黑夜,西点屋亮起了灯。凉介进屋坐下,点了一杯柠檬水。从临街的玻璃窗向外观望,支起的雨伞排密了一街,再一街,沿十字路向北。向东。向南。如一座充满雨伞的森林。行人在雨伞里彼此相逢,彼此错过。

凉介拉回了思绪,说:“你叫做畹乔?”那孕妇点点头,说:“是啊。”凉介又说:“我的朋友有一位旧识,也叫做畹乔。裴陌,你是否还记得?”

那孕妇身子微震,背脊明显僵了一下,道:“你认错人了,我不是他的旧识,或许我们,只是同名字的人。”凉介摇了摇头,说:“错不了,我在一本《七里香》的扉页,看到过你的署名,跟信用卡上的签名,属于同一个人笔迹。”

那孕妇喃喃道:“原来,他还留着那本书。”一双眸子忽明忽暗,盯着浮在奶茶上的晕圈,魂不守舍。

凉介深深凝视着她,说:“他从未忘记过你。”

畹乔咬着牙,淡淡地说:“可我已经结婚了。”

“我不会告诉他,关于我遇见你。”凉介的表情像淡水河,又说:“其实,你应该了解他的为人,他是宁肯自己伤心,却绝不会去打扰你,令你难堪的。”

“那他为什么一定要离开呢,当年?”畹乔苦苦地一笑,说:“难道一声不吭就远走高飞,也是他的为人吗?”

“那是因为当年,他的家庭出了变故,不得已才辍了学。”凉介注意到她听到这,突然流露出关心神情,便特意安慰说:“幸好现在已经渡过了难关。”

畹乔松了口气,喝了半杯咖啡后,情绪渐渐安宁,便说起了从前:“上高中时,我知道他喜欢我,一直都喜欢,可是他就是不肯说。他天天尾随我回家,却不敢露面,他对我的喜欢,总是小心翼翼,像个小贼。

“高二分班前,他知道我要报文科,也报了文科。我心里很开心。因为我同样是得知他要报理科,才放弃了文科的。虽然阴差阳错,我们还是错开了。

“我生日那天,看到教室门口放着蛋糕,就知道是他放的。我只告诉过他,我喜欢巧克力味道的蛋糕。谁能料到,没过几天,他便退学了。”

9

裴陌退学了。就像海上的薄雾,破晓前轻悄退去,与她从此无交错。

有人在他的抽屉发现一堆情书,笔墨深浅不一,看来并不是一时写就的。本来该寄向同一个收件人,畹乔。却不知何故,竟日积月累堆叠在抽屉里。

当畹乔读到这一摞书札时,初冬,陌已经离开两个月。栎树下,她阅完第十九封,好像听到陌在右耳边微语轻柔,用情极深,便管不住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。课铃前的人潮路经那棵树,都莫名其妙那个女孩,为了什么事就安静落了泪?

末了,乔安静了情绪,把情书撕碎,抛入北风里。纸片飞舞如冬天的蝴蝶,向南飞去,是陌送予的最后风景。乔面对那些蝴蝶,轻轻地说:“裴陌啊,你只是个懦夫。”

再一个月后。下初雪那一日,晚自习放了学,乔独骑着单车回家。浅白路灯下,雪花轻飘飘地落,像漫天飞荡的银絮。乔从学校门口分散的人潮里,忽然看到一个类似裴陌的背影。畹乔心颤了一下,不由得跟上去。那男生骑车好快,乔总追不上。在第四个转角时,乔在雪地上滑倒,跌崴了脚踝。路上车轮轨迹纷杂,抬起头,再不见那个男生的影子。她只好扶着单车,一瘸一拐走回家。

第二年夏,高考成绩出榜后,乔报了本省一座二本的大学。九月初,只身坐火车,远去沿海那座著名的旅游城市。在摇晃的绿皮车厢内,她默读着梭罗的《瓦尔登湖》,眼倦了时,抬头望望窗外绿色发亮的原野。山峦清晰。风景像一幅油彩画,在火车玻璃窗上疾迅向后面飞去。

她无故湿润了眼睛,却不知想起了什么,动笔在书签上写下:『可以。』

后来,乔的父亲在城北买了楼房,大二暑假时搬家,乔在那棵银杏树下站了好久,舍不得离开。往事如风。她把那张书签缝进一个香囊,挂在树梢。

10

“我等了他八年,实在等不到,就找个人结婚了。”乔说,眼神润似屋外的雨,语声呢喃:“我以为他会去找我,会发现我留在树上的囊袋,和囊中的字。”

凉介说:“他的确去了你家的老宅,拿走了香囊,却没有拆开看。但,就算他看到书签上的字,他懂是什么意思吗?”

“他怎会不明白,在每一封情书的结语,他都写了『乔,我可以爱你吗?』。那张书签,就是我的回答。”

“看来裴陌对你是误会了,他以为,你爱的人不是他,而是一个叫林言的人。”

“林言?”畹乔微愕,想了好久,才想起这个人:“你说的是他啊,怎么可能。”

“你过生日那一天,他在你们教室外面,看到黑板上你写的『畹乔,林言,与子偕老。』,才心灰意冷。以致于后来离开,连一声告别也没说。”

“我只写了当天值班两个人的名字,没写与子偕老啊。”畹乔仔细回想当日的情景,表情像凝住了,忽然叫道:“我知道了,那天语文课,我们学习诗经《击鼓》,老师在黑板上抄录其中的章节。而放学后,我写值日生名字时,只擦去了前半截……”

凉介使劲握了握手掌,脉络凸显。明明相爱的两个人,只因为匆匆一瞥的误会,从此天涯两别,无关风月。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有缘无分么?

“这个笨蛋,怎么不向我问明白啊?”畹乔撩起手,擦去不小心掉下的泪水。凉介看到她抬手时,手臂内侧有一道新鲜的淤青。他说:“你的胳膊?”

畹乔讽刺一笑,说:“你觉得,还有人会像他那样爱惜我吗?”

凉介眼神黯了下去。两个本该幸福的人,如今却只能各自孤独,各自痛苦。勿要说不相信命数,聚或散,浮与沉,任何人都是无能为力。

出了西点屋,他们道别,凉介拦了辆计程车,去车站。回去的路上,他拨了裴陌的手机。他心绪纷沓,有千句话想讲,却只说了句:“裴陌,你一定要好好的。”

裴陌在那端一头雾水,说:“凉介,你打错号了吧?我是裴陌啊。”

凉介万分心疼他,却只能隐晦地说:“余生还很长,你要努力幸福。”说完,他摁断了通话。

紧接着裴陌又拨过来:“凉,你跟我说的话,是临终遗言吗?你千万别想不开啊。”

凉介一笑,说:“不会的。”

已经经历了最切肤的伤痛,失去了至爱的人,还有什么事能放不下?譬如见识了沧海大浪,谁还会为了浅溪而惊心?

到厂区时,天色轰黑。雨一直下。餐厅已经售完晚饭,便在寝室用热水泡面吃。寝室中无别人。花焯昨傍晚开车去邹平,还没回来。

在等泡面熟的时候,耳听着淅沥的落雨声,雨声清澈响在空房间。蓦然感到一阵寂寞。听觉,视觉,嗅觉,都湿淋淋的。他难得想找个人说会话,旋即又压住这份想法。他孤独太久了,已经不习惯有人陪伴。

床头上有一本书,他吃完面,便翻起了书,好打发这无穷无垠的寂寞。

他不会告诉任何人:他也害怕孤独,有时候。

11

花焯再回沾化时,秋晴。海天路向北行车渐少。雨后,秋日的阳光闪眼,天空瓦蓝一抹清凉。

风吹荻花。河水边白鹭成灾。一群又一群地低飞。

花焯向水草青翠的水汊一瞥,有一群白鹭扎堆泊在岸边,像落了满地的云朵。

往前,又目遇了好几波鹭群涉水翔集。他停车,拿出相机,摄取了鸟起飞于芦苇的那一瞬,目光发烫,忍不住给洛雨拨电话。他想告诉她:“从北地渡来了好多白鹭,美的像一幅画。是不是你手折的千纸鹤复活了?”

但对方手机一直关机,他摁断拨号,锁屏,放进裤兜。上车,启动向北行驶。

午饭时,他问坐对面的洛雨:“手机怎么总关机呢?”“奥,我换了新的号码,忘了告诉你。”

花焯心敏感地泛起了酸味。洛雨吃着饭,头也没抬,又说:“过会儿我给你打过去。”

“嗯好。我买了水果与零食,放在车后座,你去取吧。”他把车钥匙给洛雨,解释说:“中午要替别人班,我回不去。”

洛雨噗嗤一笑,说:“你说话的语气,好像老夫老妻似的。”花焯淡淡地说:“是吗?我倒没觉得。”

斜对面隔有几张桌,泫城如夜色的眼神时不时地漫过来,让他如芒在背。他草草扒了几口饭,便撤走餐盘,去上班了。

洛雨吃完饭,走时,在门口与泫城相遇,泫城没想吱声,洛雨早笑嘻嘻地打了招呼,尔后同路回宿舍。

经过停车场,她用钥匙开了花焯的车门,取那一袋零嘴,鼻尖不由得微动,闻到了车室内飘着一股鲜润的暗香。座位上还有一只千纸鹤,蓝色的,很醒目。

洛雨拾起了那只纸鹤,正想好好伤感一番呢,却目及鹤双翼上他的字:行李舱,有惊喜。

洛雨撂下纸鹤,绕到后面开行李舱,敞开的瞬间就呆住了。后舱里堆满了红色玫瑰,应该有成千枝,泱泱的,惊目,如裁下的一段染血晚霞。洛雨倒大为失望,说:“这算什么惊喜啊,又不能吃。”

她扭头望泫城,忽然说:“好冷吗?怎么你在发抖?”泫城说:“不……我不冷。”

洛雨扣上行李舱,只把零嘴拎走了,分给泫城吃。泫城摇了摇头,眼神漂浮于秋天的天空。

下午,氧化铝厂区行政楼放映电影,供职工观看。凉介不愿去凑热闹,花焯只载了洛雨去。看完电影,天色已黄昏,球场上职工打着篮球,下班的人潮络绎走回宿舍楼。

花与洛站在漫步机上,来回摇晃着。洛雨忽然说:“嘿,有帅哥。”

花焯沿着她的目光看去,不过是一个稍高些的男孩子,说:“如果你的眼光只有这么低,为什么偏偏看不上我呢?”

洛雨恍若不闻,转又看起打篮球的那伙人。花焯说:“你不喜欢我送的玫瑰花吗?”洛雨还是不说话,只盯着球场不错眼珠。

花焯不愤地哼了声,脱了外套,笔直走向球场。满脸邪气。他走着走着忽然跃起,拦住了横越空中的篮球,左趋三步,右跨两步,避开抢球的人群,临及球架时,忽的一转身,反手投篮。

投完篮,也不看进没进,随即离开球场,旁若无人地,气势凌厉。留下一群打球的人茫然相对,望着那颗落地后不住弹跳的球百思不解。

洛雨看他走还回来,便哈哈大笑道:“又去耍酷,可惜耍酷未遂啊——球没有进。”

花焯习惯性微微一笑,说:“虽然没进球,可依然挡不住我的帅气。”又玩了会,暮色渐深,洛雨侧着脑袋看花焯,忽然冒出一句:“我有一件事总想不透,一直想问你。”花焯说:“什么事啊?”洛雨说:“当年,你究竟做了什么,伤害了青珩,让他孤单远行?”

花焯脸肌一僵,笑意倏然隐去。他不说话,深青色目光定着看天空。

有海鸥从厂区上云淡风清的天穹飞来飞去,偶尔低翔到近人处,入目而显得硕大。银白色羽毛清晰发亮。听别人说过,这儿原是滨海的旷野,往北三十多里就是渤海,盛产月光与成群的海鸟。

12

畹乔在西点屋与凉介道别,缓慢行走在冗长的雨里,她脸上的表情恍惚不定。泪,不知什么时候就滚了下来。

她咬牙忍住流淌的眼泪,躲到某商铺橱窗外的屋檐底,像个小野猫柔弱地蹲下了,不想回家,孤单望起了被黑色雨泯没了天光的城池。落雨声滴答响,于她却是寂然无声。只有脑海里的记忆在倒带翻转,像缠绕整夜的恶梦,让她痛苦而无奈。

雨一直下,她招手叫了一辆计程车,去公司员工公寓的寝室。她如海浪伏涌的心事需要平定。但她的丈夫暴躁且多疑,不会给予她安静的空间。

寝室里只有一个女孩在,她姓岳,叫岳幼筱,跟畹乔关系还不错。她给乔找来干燥衣服换上,又泡了一杯热咖啡,让她取暖。畹乔一笑。夜里熄灯后,她们睡在同一张双人床。岳幼筱把下铺让予了乔,乔临近生产,不能再爬上爬下。

乔睡不着,岳幼筱半夜起身,爬下床去喝水时,看到乔还睁着眼睛,水蒙蒙的。岳幼筱便不再去上铺,坐在床沿,握了乔的手,想给她安慰。之前就听说了乔的婚姻并不多么幸福。

岳幼筱捏了捏她的手心,说:“怎么了?”乔含着泪,安静地说:“筱,你是否也有那么一个人,是注定忘不掉的?”岳幼筱一愣,似乎感染了悲伤,但是她转过了头去,隐隐约约听到她说:“没有。”

窗外的雨声淅沥了一夜,轻轻浅浅,乔与筱轻声细语叙了大半宿。筱多是倾听,可她的眼总是湿润,像大雾天里闪耀在海面上的两颗星辰。

隔日,岳幼筱与其他同事聚餐,快到散场时,目见一对男女携手进入餐厅,看样子很亲密,他们坐在了斜对面的餐桌。点餐后,那女的撒娇地倒下身子,躺在那男的怀中,男的温柔低头,浅浅吻了她的嘴。

岳幼筱放下餐具,拿起手机开启相机,摄取了这段浪漫的瞬间。她把图片发给了乔,短信里说,乔,难道你真要跟这个人渣过一辈子吗?

饭后,岳幼筱坐巴车返回公寓,路经公园时,看到一大队雁子飞行于辽夐的秋空。它们穿过城市上空漂浮如游鱼的云朵,穿过无数重山,无数重水,无数重说不出名字的城,朝往落花悲泣水草温暖的南国。

13

这一队秋雁晓行夜宿,行经鲁西南地域时,已是次日清晨,天高云淡万里无风。

陆子蹊正开车载着女儿去往县城,女儿指着天空中的雁子,说:“爸爸,那么多大雁呢。”小孩子的语气黏黏的,让陆子蹊听了格外暖心。他比任何父母都宠溺女儿——离婚后,他只有这个女儿了。

陪伴女儿在游乐场玩到尽兴,傍晚回去时,道路堵车,他掉头绕向另一条僻静小路。这条路沿着起伏的山麓,北面一堵墙斑驳苍老,透出旧时光的味道。墙根曼延似无有尽头,看样子被墙围住的院子很大。院子里树木浓烈的清香飘出来,一股又一股,涌进车厢里。女儿用力吸鼻子,说:“好香啊。”

陆子蹊缓慢开着车,竟尔不舍得太快离开,见物思旧,沉入记忆里的往日森林。他说:“雎儿,这儿就是爸爸曾经上学的地方。”

女儿睁着大眼睛,天真地问:“爸爸也上过学?那么你也得过小红花吗?”陆子蹊苦苦一笑,轻抚触女儿娇嫩的脸,说:“没有啊,爸爸成绩太差,不如我的雎儿乖呢。”

女儿仰着脸看爸爸,忽然说:“爸爸,你怎么哭了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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