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创意文学网 > 野僧 > 第96章 报仇
 
山风卷过, 枯败的落叶弥漫虚空,一大批神策军从树后走来,把众人堵截在河岸前, 策马行在神策军最前方的,正是赵霁。

皇帝一震以后, 切齿:“果然是你!”

赵霁脸色绷着, 仔细看的话, 他形容并不算齐整,然而眼睛里放出来的目光森冷锋利, 寸寸如刀, 令人背脊阵阵生寒。

众人不由屏息, 沉默间,只见他下颌微扬,延平很快策马上前,朝众人扔来一物。

那物血淋淋的,砸在地上后,骨碌碌一滚,恰巧滚到王琰身前才停下, 王琰定睛一看,吓到失声。

众人紧跟着瞠大双目。

“太……太子殿下?!”

滚来的这一“物”, 不是别的,正是居桁的项上人头。



风越来越峻急,日头一点点坠下, 树林深处的一间营帐里,居云岫临案坐着, 旁边是侍女装束的心月、璨月。

从入山算起, 她们已在这里等候半日了。

帐外终于传来一些动静。

“这是太子殿下的营帐, 你们神策军来做什么?”

“赵大人听闻太子殿下把郡主送来了,特命我等前来迎接,还请放行。”

“什么郡主?不知道,这是我们太子殿下的私人住所,没有什么郡主,还请你们速速离去!”

“这位兄弟是真不放行了?”

“说了,这里没有什么郡主,你是听不懂人话……”

烦躁的诘问声戛然而止,打斗声在一瞬间响起,又仿佛在一瞬间结束,伴随几下人倒地的沉闷声响,毡帐被人掀开。

“郡主!”

乔簌簌一身神策军军装打扮,率先进来,杏眸澄亮。

居云岫显然没想到她竟然也混在太岁阁的那三百人里,眉头微蹙,乔簌簌忙立正,解释道:“此次任务已有大哥首肯,卑职一切行动听从大哥安排,绝不自作主张,郡主放心!”

正说着,乔瀛便进来了,后面紧跟着的是扶风。

居云岫抿唇,不再多说什么,只问乔瀛外面的情况。

乔瀛道:“居桁在翠云峰下射杀居昊,后派御林军捕杀赵霁,反被赵霁砍下人头。现在,赵霁把晋王一行围在翠云峰下,两方人马正在对峙。”

居昊、居桁先后殒命,再加昔日扶自己上位的功臣反戈相击,晋王现在的表情一定极其精彩。

这一盘棋,也下得差不多了。

居云岫收敛神思,道:“走吧。”



翠云峰下,暮风奔腾在茂林里,对峙着的两方人马被一条河流拦截在林前,气氛剑拔弩张。

王琰呆呆地瞪着身前的人头,想躲又不敢躲,想抱也不敢抱,嘴唇哆嗦地唤着“殿下”,老泪纵横一脸。

皇帝艰难地把目光从居桁人头上收回,迎着余晖向前看时,眼前突然发黑。

“陛下!”

玄影卫忙来扶住他。

居昊被杀的悲痛还堵在胸口,居桁的人头像一支猝不及防的冷箭,射掉了皇帝的魂魄,他大脑里一片空白,一刹间,竟不知该如何反应。

是悲,是恨?

是快,是痛?

昊儿是居桁所杀,如此孽障,他必要亲手刃之,以解大恨。

可是为何当赵霁替他把人头扔来的时候,他心里半点快意也没有?

对了,居桁,是他眼下唯一一个皇儿了。

他已经失去了居胤,失去了居昊,现在,仅有的一个居桁也没有了。

他,没有儿子了。

皇帝心底升起巨大的悲恸,那悲恸似从冰窖里燃起来的火,那火极快焚化他的茫然、悲恨、痛楚,在他眼睛里凝结成阴翳的怨恨。

“赵霁,你这是自寻死路。”

赵霁身上溅着血污,那是刚才厮杀后留下的痕迹,同居昊分别不久,他们这一行便遭到了伏杀,先是玄影卫,后是御林军,一场比一场阴险、凶恶,如果不是他事先有所防备,及时在树林里部署了兵力,眼下只怕已魂魄归西。

“这条路,难道不是陛下给臣寻的么?”

思及被伏杀——尤其是被玄影卫暗下杀手的情形,赵霁对眼前的君王不再报有任何幻想。

“臣今日本来不想反的,是陛下逼着臣走到了这一步。陛下的皇位是由臣夺下的,如今再由臣夺回来,也没有什么不合情理的。”

皇帝眼底怒焰滔天,切齿道:“来人,给朕杀了这个叛臣贼子!”

一声令下,周围玄影卫应声出动,神策军蜂拥而出,两军交锋,杀声顿时震动林间。

王琰从地上爬回皇帝身边,一边躲着,一边观察战况。玄影卫虽然英勇无双,然因他们此行匆匆,并没有带足人马,所以目前只有一百多来兵力,而赵霁那边所率的神策军少说也在五百以上。

王琰不由惶恐:“陛下,敌众我寡,恐怕要速速调兵前来营救才行!”

一名指挥使拔剑护卫在他二人身前,眉头也皱着,但语气尚且镇定:“太子殿下先前下令御林军捕杀赵霁,如今赵霁还在,御林军应该会尽快赶过来。”

王琰悬心:“可邙山这样大,这树林又如此之深,他们如何知道赵霁这奸臣藏在这儿?”

指挥使眉头皱得更深:“猎场里各处都有禁军巡防,这里杀声震天的,外面不可能不知道,王大人不必恐慌。”

可话虽如此,他们却在一步步往后退,王琰那一颗心简直要彻底从喉咙里蹿出来。

便在这时,又一批血战的玄影卫倒下,指挥使护着皇帝、王琰再退一步,王琰扭头,惊恐道:“慢着!不能再退!再退就到河里了!”

另外二人也跟着一惊,指挥使察看身后情况后,再环顾四周,心知最后一批玄影卫已不能再支撑多久,正困惑援军为何还不到时,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。

赵霁目前只带了五百多名神策军前来围攻,难不成剩下的那些人,已被他派去对抗各个据点的御林军了?!

指挥使一凛。

王琰看到他的脸色也开始发白了,哪里还忍受得住,喝道:“李指挥使,都这个时候了,援兵为何还不到?!再这样拖下去,陛下有个三长两短,你可担待得起?!”

指挥使一头冷汗,心想如果陛下真有三长两短,他这条命又哪里还保得住?

心念急转后,指挥使不再寄希望于所谓援兵,叫来副将,部署完后,令皇帝上马,跨过河流向翠云峰另一侧逃离。

王琰跟着爬到一匹马上。

指挥使对皇帝道:“陛下,玄影卫寡难敌众,为今之计,只能先走为上了!”

皇帝骑在马背上,盯着对面的赵霁,满眼是怨怒和不甘心,然而受情势所迫,他只能听从指挥使的安排,掉头向河流对岸逃去。

孰料这一掉头,原本绿影蓊蓊、更无一人的河对岸突然闪现寒芒,一支支利箭密如数罟,朝着这边飞速网来。

指挥使大惊:“护驾!”

最后一批玄影卫奔至皇帝前方,或以利剑,或以身躯挡下这一大张遮天蔽日的箭网,指挥使因率先冲至前方,身先士卒,在箭网收歇前被射落下马,栽倒进血迹污浊的河水里。

王琰大叫。

及至此刻,皇帝眼底终于涌出惊慌。

天地骤静,皇帝回头,满林横尸遍野,原本的一百来号玄影卫已只剩寥寥数人,而赵霁的神策军还有百人之多。

再一想河对岸埋伏着的□□手,一种从未感受过的恐惧突然袭至皇帝心口。

“陛下不是要杀臣吗?这是要到哪里去?”

赵霁眼神很冷静,也很残酷,嚣张。皇帝压抑着心头的震怒、惊恐,握着缰绳的手开始不自觉地颤抖。

赵霁道:“昔日襄助,是我有眼无珠,误认真龙。晋王,鱼目终难混珠,你注定坐不稳这一张龙椅,认命吧。”

话声甫毕,赵霁抬手,然而河对岸的□□手们再无反应。

众人一怔。

赵霁眉峰拢紧,眼底倏地闪过一道冷光。

哗然脚步声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,或在后背,或在两侧,或是从对面河岸的灌木丛里钻出,顷刻间,众人被一大批身着甲胄、手持利刃的“神策军”团团围住。

赵霁脑中“轰”一声响。

“昔日推心置腹的圣主贤臣,今日竟在这邙山里大动干戈,自相鱼肉,看来这世上是真的寻不到第二对商汤伊尹了。”

枯叶声响,居云岫从右侧树林里走出来,秋风吹着她披在肩上的折枝花缬纹素纱帔子,髻上流苏曳曳,漾开的华光在残阳里一闪,似刀剑擦开的火光。

众人万万没想到会在此处看到此人,一时目瞪舌挢。

皇帝愕然:“长乐?!”

居云岫坦然行至河岸前,身后跟着贴身护卫的扶风、璨月,以及一位身着宝花缬纹深绛色交领襦裙、头戴帷帽的女郎。

帷帽白纱极薄,赵霁只一眼,便看到了心月那双哀戚的眼睛。

胸口猛然一震,赵霁脸色骤变,神思一动后,心知再次落入了居云岫的圈套,手背绷出青筋。

仔细一想,从居昊循着那支穿云箭发射的方向赶来,却反被居桁射杀开始,居云岫的这一场计中计便已经上演了!

亏他还以为在背后作祟的是居桁或皇帝!

赵霁悔恨,咬牙道:“长乐,你这是做什么?我不是叫你等我号令,拿着虎符去宫城调兵么?”

居云岫驻足皇帝身前,道:“赵大人这是什么话?我是宗室郡主,是居氏后人,怎可能会替你这叛贼调兵谋反?”

王琰听到这句,狂跳的心终于有了一刻喘息的机会,激动道:“陛下,太好了,我们有救了!”

皇帝怔然不语,赵霁在对面发出一声冷笑。

这一声冷笑令王琰既不痛快,又悬起心来,再次观察四周禁军后,疑惑道:“郡主,你带来的这些兵,怎么都是神策军啊?”

居云岫淡淡道:“王大人误会了,这些不是神策军。”

“不是神策军?那,那他们……”

“他们是我肃王府的苍龙军。”

皇帝瞳孔一缩。

“苍龙……苍龙军?!”王琰一震,目光里又一次充满惊恐,“苍龙军二十万人不是已经……”

“苍龙战无不胜,名震四海,整整二十万人出征讨贼,怎会一夜间覆亡雪岭?”居云岫仍然是那一副极淡的口吻,“陛下,您说是吧?”

皇帝攥在缰绳上的手重新开始发抖,瞪向居云岫,眼神既震惊,又恐惧,又还有一种道不明的紧张、惶惑。

“你……来得正好,苍龙军是大齐最忠心耿耿的军队,你快叫他们杀了赵霁,救朕离开此地。”半晌后,皇帝艰难开口,先顾性命,暂把苍龙军缘何“死而复生”的疑惑按在一边。

居云岫望着漫空残阳,没有做声。

王琰等不住,催促道:“对啊,苍龙军最是忠心不二,既然他们还活着,那郡主赶快下令救驾吧!”

满林寂静,居云岫的目光凝在血一样的夕阳里,心里感到莫大的讽刺和悲哀。

“乔瀛。”

居云岫呼唤乔瀛姓名,树林一侧,一名身高八尺,脸有刀疤的男子上前一步,跟在他身后的,还有无数名体无完肤、受尽创伤的将士。

“陛下要你们相救,你们救吗?”

四周没有一声回应,乔瀛不语,他身后的人不语,所有的苍龙军义愤填膺地盯着马上那身着黄袍的圣人,没有言语。

王琰突然感到一种被万箭瞄准的恐惧,声音发抖:“陛下,这……”

皇帝终于不再抱有侥幸。

“你也是来杀朕的,是吗?”

阴云蔽日,最后一抹残阳消逝,血流成河的树林遁入暗影,皇帝从恐惧、惶惑中挣扎出来,发红的眼神里慢慢渗开愤怒。

“你以为当年雪岭一役,是朕做的?”

皇帝回顾往昔,再回顾今日这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,怒极反笑,笑声悲讽猖狂,回荡峰下。

“朕告诉你,你错了。”皇帝收住笑声,用一种既阴鸷又和蔼的目光盯着居云岫,“二十万苍龙军葬身雪岭,不怪朕,怪你肃王府管教不严,败类层出;怪你那叫战青峦的义兄狼心狗肺,卖主求荣;还有……”

皇帝挑眸,森冷目光朝对面的赵霁掠去:“还有,你这位高权重的新任丈夫。”

暮风狂卷草木,满地沙石漫空,赵霁坐在马背上,眼神似刀。

皇帝道:“当年如果不是他,朕都不敢想,原来坚不可摧的肃王府是可以被击垮的。”

建武二十八年,秋,获封云麾将军的战长林于七夕那夜求娶长乐郡主居云岫,求娶场面盛绝一时,轰动皇都。

次年春,二人在万众瞩目之下完婚于肃王府。

一日午后,有一名身着白衣的青年造访晋王府,晋王问仆从此人是谁,仆从答:“赵家大公子,赵霁。”

晋王低低一笑,想起来了,就是在战长林、居云岫大婚那日连夜逃回洛阳的可怜人。

一个在情场上被一条恶犬打趴在地的可怜人,找他做什么?

晋王念及赵氏情面,心不在焉地见了,见完以后,一宿难眠。

次日,他亲自派人到驿馆请来这一位“可怜人”,放下身段,诚心求问:“赵家真能助本王拿下皇位?”

此人回是,斩截诚恳,分明只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,晋王却从他那双雪山一样的眼睛里看到了光明。

“本王年纪最小,权力最弱,声望最低,乃是四王当中最不被看好的一个,你为何会选择我?”

“王爷不过璞玉蒙尘,他日荣登大宝,必将恩泽天下,何必如此自谦?”

“那,本王该怎么做?”

那一日,水榭外秋叶飘零,白衣青年拈起一颗黑子落于棋盘上,一出又一出的计谋在他棋下落成。

晋王惊心动魄,最后问:“那肃王府呢?”

青年拈子的手不停,可是这一颗黑子落成后,他没有再言语。

晋王追问:“肃王府坚不可摧,本王在外面盯它多年,一条裂缝也找不到,这样硬的一块堡垒,你我该如何攻克?”

肃王一生南征北战,清正廉洁,要权势有权势,要名声有名声,倘若他不灭亡,弄死其他二王也是徒然。

“外面没有裂缝,不如到里面看看。”

“里面?”

“肃王膝下四名养子,长子敏感自卑,次子耿介直率,三女胆大心细,四子自以为是。长子战青峦,或可一用。”

风声啸耳,满林古树飒飒震动,枯叶漫天,身后河流在低垂的夜幕里发出砭人肌骨的悲号,那一场关于叛变的血战分明远在天边,此刻却像上演于众人眼前。

茫茫的大雪,鲜红的利剑;

愤怒的嘶吼;

绝望的呐喊和恸哭……

居云岫的眼睛一点点被仇恨和痛楚洇湿,赵霁隔着薄暮,凝视着她,坚持道:“我说过,苍龙军一案与我无关,你该恨的人是战青峦。”

皇帝失声冷笑:“长乐,不必听他狡辩,他当年求娶你不成,怒而生恨,所以想要借朕之手灭掉苍龙军,如此一来,你便只能委身于他了。”

风声不停,皇帝的蛊惑也不歇:“他为娶你,可以密谋害你家破人亡,明知自己跟你父兄之死脱不开关系,却还能故作深情,与你做举案齐眉的夫妻。长乐,此人就是个至奸至恶的卑鄙小人,无情、无义、无耻!你该杀的人是他,而不是朕!”

居云岫眼里悲恨的泪水濒临决堤,皇帝大声道:“快杀了他,长乐!给你父兄报仇雪恨,快啊!”

居云岫头一转,忍泪瞬间,抬手示意,扶风忍无可忍,挥剑砍掉马蹄,皇帝从马背上摔下来,被扶风一剑制服在地上。

“陛下!”王琰大叫,紧跟着被拽下马,扣押在刀下。

皇帝闷头摔在地上,浑身剧痛,待得回神,眼前映着一把凛凛寒剑,惊恐瞬间袭向他全身。

“都是一丘之貉,不必再分伯仲。”

居云岫冷声说罢,皇帝面前落下一卷黄绫帛书,一方盛着墨汁的石砚,一支羊毫笔。

对面的王琰看在眼里,莫名其妙。

璨月放完东西,退回居云岫身后,居云岫道:“拟下罪己诏,把当年一事公诸于众,否则,今日先杀你,再杀他。”

皇帝凛然:“什么?!”

“罪己诏!晋王眼力不行,如今耳朵也聋了吗?!”璨月呵叱,一鞭抽打在皇帝身上。皇帝大痛,惨叫后,明白过来,居云岫是要他把自己当年登基成功的龌龊内情公之于世。

这……这怎么可能?!

要是叫天下人知道他这皇位是怎样夺来的,日后他还如何德泽四方?!

皇帝瞠目,满脸忿然之色。

璨月又一鞭抽打他,这一次抽的是脸。

皇帝蜷缩手足,捂住火辣辣、血淋淋的脸庞,扶风一脚把他踹回原位趴好,王琰在对面看得触目惊心,惨声劝道:“陛下,活命要紧!生死关头,不必在意这些小节啊!”

皇帝那一张脸又是铁青,又是惨白,又是暴筋发紫,哆嗦着拿起羊毫笔,然而对着面前这卷摊开的黄绫帛书,仍是难以下笔。

王琰在对面提醒:“陛下识人不清,为奸人所误,是以啊!”

乔簌簌一脚把王琰踩趴下去,“咚”一声闷响,王琰脑门上立刻起了一个大包。

皇帝忍着极大的屈辱,一边盘算着逃生以后如何惩戒居云岫这个余孽,一边含恨把当年雪岭一事的始末书写下来。

扶风用剑押着他,看到帛书上的文字,提醒:“晋王,是罪己。”

皇帝手一抖,皱着眉咽回那些愤慨之词,忍痛写下愧怍之语。

日头彻底沉没西山,林间黑压压一片,扈从提了灯笼过来,璨月送上皇帝所写的诏书,居云岫浏览一遍后,不满道:“还有永王、宁王呢?”

“那与你何干?!”

居云岫掀眼,璨月手扣九节鞭,皇帝身上疼痛还没消失,见势忙改口:“写……朕写便是!”

璨月把诏书扔回他面前,皇帝牙关紧咬,就着灯笼光晕继续提笔。

赵霁在对面冷眼看着这一幕。

河水哗然流过,不知多久过去,一卷磕磕绊绊的罪己诏完成,居云岫再次过目。

灯火昏黄,帛书上密密匝匝,苍龙军十九万八千人,永王府、宁王府上下三百人,所有的人命,都在这里了。

居云岫关上诏书,没有再提异议。皇帝暗中松一口气,孰料就在这时,璨月又把诏书放回他面前,并送上了一块方形玉印。

正是原本被放置于御帐里的玉玺。

皇帝愕然:“你们?!”

璨月眼神一锐。

玉玺印下,尘埃落定。

居云岫握着手里这份重如千钧的诏书,沉默片刻后,唤来乔氏兄妹。

“把诏书送到长安。”

乔簌簌隐约有不好的预感:“那郡主你……”

“走。”

居云岫神色冷厉,不容置喙,乔瀛收下诏书,在乔簌簌肩头一按,兄妹二人骑上马,渡过河水沿着翠云峰另一侧向山外而去。

“长安?为何送到长安?!”

皇帝后知后觉,胸口蔓延开惊悚之感。

“因为苍龙军的本部在长安,”赵霁面无神色,漠然道,“把你从长安逼到洛阳的武安侯,就是苍龙军没有死成的少帅居松关。”

皇帝心惊胆裂!

赵霁看向居云岫:“他拿到诏书,便可把将晋王罪行公之于世,顺应民心,登基称帝,那你呢?”

居云岫不做声。

赵霁道:“过来以前,我已派人到山外调兵,长乐,你回不到长安了。”

黑夜吞噬山林,血腥气弥漫鼻端,居云岫站在一片影影绰绰的火光里,眉目清晰而坚毅。

“原本也没想过要回去。”



夜幕低压,巍峨的宫城上禁军林立,大将军严焘扶着城墙护栏,眺望邙山的方向,心里总有一些不平静。

昨日夜里,赵霁找到他交代虎符丢失一事,再三下令无论这些天是何人持虎符而来,皆以谋逆的罪名斩杀,这显然是变故的预兆。

会是什么变故呢?

严焘跟随赵霁一年,对赵霁这一年的境遇看得清清楚楚,越是位高权重,越是备受打压,圣人的眼里显然已容不下这一位功高盖主的权臣。

现如今,大概只有杀掉太子,让四殿下取而代之,才是赵霁唯一的出路了。

思及此,严焘大概已判断出变故的内容,眉头一皱后,拿定跟随赵霁不动摇的主意。

严焘转身走下城楼,便在这时,耳后传来一阵奔雷一般的蹄声。

“严将军,有人来了!”

守卫城墙上的侍卫报告,严焘转头,定睛一看,来的是一人一骑,似风尘仆仆,然而周身戾气凛凛。

严焘眉头又一皱。

“吁”一声,来人勒停战马,驻足皇城下,严焘在上面问道:“来者何人?!”

来人沉默一瞬,道:“邙山兵变,请将军立刻发兵救驾。”

这声音冷而疲惫,然而疲惫里又透着杀伐。严焘想到邙山距离宫城确实有些远,并不多疑,只道:“可有调兵虎符?”

底下又沉默片刻,然后道:“没有。”

严焘微微松一口气,再次眺望邙山方向,心知这回是真的要变天了,吩咐属下打开城门。

不多时,城门洞开,严焘披着战甲,策马而出,凑近一看,才见来人也是甲胄在身,且看那装束,显然不是普通士卒。

“阁下既无虎符,那可有别的凭证?”

严焘横竖看此人不放心,开始盘查。

来人握着缰绳,原地不动:“圣人口谕,能有什么凭证?”

严焘眼睛一眯,疑心更重,如果是赵霁派来调兵的人,怎会提及圣人?

思忖档口,那人又道:“将军再不从命,圣人可就死在邙山里了,天子性命,你担得起?”

严焘再次审视此人,既非御林军装束,也非玄影卫打扮,冷嗤道:“哪里来的狂贼,竟敢私传圣人口谕,本将看你是活腻了!”

严焘拔刀,刀锋裹挟杀气朝对方面门直搠,那人偏开脸闲闲一避,同时腰侧长剑掠出,只听得夜幕里“唰”一声极快而薄的声音,紧跟着一把阔刀哐哐然砸落在地,再然后,马下滚来一颗热腾腾、血淋淋的人头。

“严将军?!”

驻守城楼上的禁军怛然失色。

那人回剑入鞘,鲜血顺着鞘身下滴:“我乃前任云麾将军战长林,圣人于邙山遇险,特命我前来调兵,神策军主将抗旨不遵,已被我就地处决,副将何在?”

宫城一片死寂,良久,城墙上才传来一道颤巍巍的声音:“副……副将在。”

“调兵。”



邙山猎场,杀声震天,神策军跟御林军交火已有半日之久,战况惨烈,难分胜负。

整座大山似乎只剩下了一处安静所在,那便是三军对垒、按兵未发的翠云峰下。

皇帝瘫倒在地,这一回,无需扶风用剑压制,也不用璨月挥鞭抽打,他全身僵冷地倒在血污里,两眼发直,声音发抖:“武安侯……是居松关?!”

居云岫留他到现在为的就是那一纸真相,既然诏书已有,自然不必再顾及其他了。

“不然晋王以为,我为何要嫁给赵霁呢?”

居云岫收回对视赵霁的目光,掠向地上之人:“其实晋王大可不必除掉赵霁,毕竟从一开始,他对你可是忠心耿耿。”

居云岫踱步上前,睥睨着他,澄清道:“你的朝堂为何会乱,皇儿为何会死,也并不能怪他。”

夜风肃杀,皇帝看到居云岫一双眼睛里涌动的血色。

“杀居胤的,是我;嫁祸赵霁、王琰的,是我;设计离间居桁、居昊,迫使他二人手足相残的,是我;今日伏兵邙山,要谋反弑君的,也是我。”居云岫声音似一把磨到极致锋利的薄刃,插入对方咽喉,“晋王,你听明白了么?”

皇帝脸上青筋暴起,身躯一震,嘴角呕出一口鲜血。

居云岫向旁边伸手,扶风把剑送上。

“你……你要做什么?!”王琰毛骨悚然。

居云岫剑尖直抵皇帝咽喉:“至亲相叛,骨肉相残,三年前的这出戏,还给你。”

皇帝伸手握剑,眼神怨毒而悲怆,试图把剑拿开。

居云岫一剑刺入他咽喉。

汩汩鲜血喷涌而出,皇帝身躯打颤,挣扎少顷后,咽气。

“陛下——”

王琰的悲号震飞林间倦鸟。

赵霁眼神震动,心里竟然难以平息。

居云岫拔剑还给扶风,转头。

“赵府已被我派人封锁,心月也在此处,赵霁,你是束手就擒,还是大义灭亲?”

赵霁的内心是痛恨的,可是事已至此,他怎可能还有退路?

心月站在河岸边,神情凄楚,茕茕孑立。赵霁有意不看她,回答居云岫:“你当着我的面犯下弑君重罪,我岂能因私情饶过你?”

心月眼里泪水流下。

居云岫笑,笑意不明。

“的确,杀我,是你唯一的生路。”

外面已依稀有蹄声迫近,居云岫知道,是增援的神策军快到了。

长安城,是真的回不去了。

“那就动手吧。”

一声令下,隐忍多时的三百人放声怒喝,向着最后一名谋害苍龙军的仇敌杀去,王琰被抹掉脖子,栽倒在血泊里。

雷霆一般的厮杀声震荡山林。

百余神策军护着赵霁不住后退,虽然也在奋力相搏,可是论实力,他们根本拼不过这些从战场上爬回来的阎罗,论人数,他们还不到对方一半之多。

局势没多久便呈现压倒式的溃败,赵霁被延平等人护着一退再退,便在惊惶之时,身后传来隆隆蹄声。

延平回头,一眼认出来者番号,大喜道:“大人,来了!是神策军,咱们的救兵来了!”

赵霁震动的心一定,回头确认来的的确是神策军后,眼里焕发光彩。

“给我杀!”

“杀!”

原本溃败的神策军士气大振,怒吼着,齐力向前进击。

一波苍龙军倒下。

一片片枯叶飞舞。

河岸边,宵风砭骨,居云岫巍然站立,凝视着前方奋战的将士。

扶风护在前方,一动不动。

璨月噙着泪。

不知为何,她突然想起离开长安前,居云岫在六角亭里烧的那一炉炭火。

那一样样被她扔入炉里焚烧的物件;

那一幕幕消逝于眼前的岁月;

那一杯,浇酹在地的浊酒。

原来,那是她敬给此刻的自己的酒。

泪水决堤,是悲恸且悲壮的泪,璨月深深呼吸着,守卫在居云岫身前。

杀声阵阵,血雾弥漫夜幕。

前方,一匹战马冲出重围。

扶风、璨月同时上前一步,便欲出击,眼神突然一震。

马嘶啸耳,战马扬起前蹄,刹停在居云岫身前。

月光如泄,照亮马上人扎着的马尾,耳垂上,闪烁着琉璃的华光。

居云岫愕然地盯着来人的侧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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